路上总会有阴影,抬头就会看到星光。
——电影《少年的你》
华龙网消息,在南坪街道水云路社区,有一间8平米的工作室,这是黄迎港工作的心理咨询小屋。仅半年时间,就有50多名少年推门求助,多数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进门前,他们的人生被分为两半,前一半充满阴影,后一半模糊不清。
那些留在年轻身体上的疤痕,以及青涩眼神里的躲闪,都投射出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内心。黄迎港和同事与他们交朋友,了解他们的过去,并帮他们抬头看见未来。在这里,少年们藏在隐秘角落的心门慢慢敞开,从此有一束光照进生活,伴着他们成长。
校园欺凌、亲子关系、家庭问题、情绪调控等成为困扰孩子们的主要因素。视觉中国
自杀后的求救
短信只在手机屏幕上亮了一下,黄迎港就从办公室冲了出去。同为心理咨询师的熊韦锐知道,“又有孩子出事了!”
自从重庆社会救助基金会在南岸启动“春和计划”项目,在3个街道社区设心理咨询室以来,不到10个月的时间,熊韦锐和团队接待162名来访者,其中青少年占到1/3。校园欺凌、亲子关系、家庭问题、情绪调控等成为困扰孩子们的主要因素,有的人甚至出现了自杀行为。
果然被熊韦锐猜中,黄迎港收到的是一条求救短信。1分钟前,南坪某小区,17岁的李峰吞下一整瓶抗焦虑药,决定和这个世界说再见。药片刚下肚,他就后悔了。
“我自杀了。”从手机里翻到心理咨询师黄迎港的号码,李峰发出几个字。虽然两人相识不到一个月,但他相信,这是仅有的会想办法救自己的人。
黄迎港当然会去救。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从第一次见到李峰开始,他就从这个17岁小孩眼中看到了数种不加干预的结局——自杀。
李峰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爸爸是个哑巴,他由奶奶带大。畸形成长环境,导致他患有焦虑症、强迫症。黄迎港还记得,去李峰家走访时,李爸爸就呆呆地坐在窗台旁,望着窗外,仿佛这一屋子人和事与他都没关系。
李峰吞下一瓶药那天,医生赶到时,李爸爸坐在屋里喝茶,奶奶也在旁边休息,嘴里念叨着“孩子我管不了”“洗胃要花好几千”。
李峰,在放弃自我中纠结,自杀了却又盼着有人来救他。和李峰的犹豫相似,老师同学眼中的“乖乖女”周瑶,也动了自杀的念头。
第一次电话交流中,周瑶泣不成声:“老师,我要崩溃了,坚持不下去,想要自杀!”
周瑶从小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成绩优异,上的是重点高中清北班。因为生病,周瑶休学两年,今年重新回到高中上高二。
“我的目标是南京大学天文学系,但现在只能考个普通‘211’。”在与心理咨询师熊韦锐的交流中,重返校园的周瑶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焦虑:“我19岁了,却还在读高二,周围同学都小好几岁,我的成绩也不如以前。”
“成绩不是重要的,身体要紧。”回到家,父母的一番宽慰让她觉得像一种暗示:你考不上的,放弃吧。
“自杀”从周瑶嘴里蹦出,随后又念道“我走了,妈妈怎么办?”
城市特别困难群众的社会救助需求分层次、呈“多元化”特点,不仅需要物质帮助,也渴望心理关爱。视觉中国
封锁的情绪
和李峰和周瑶不同,16岁的男孩陈晓宏没有自杀的冲动,甚至连说话的冲动都没有。
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小屋,陈晓宏是妈妈带来的。1米8个头的大男孩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只有脚上那双棉拖鞋不时发出踩打地面的声音。
“我儿子以前成绩很好,有数学天赋,还获过许多奖状,可现在他动不动就情绪暴躁、抑郁……”心理咨询师曾新欣还没提问,陈妈妈已打破沉默,一连串地讲起儿子的经历,像是在背课文。
多年来为孩子病情奔波,这样的情况介绍,她已不知说过多少次,言语中难掩难过,但已没了眼泪。
陈晓宏3岁时父母离异,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打临工将他拉扯大。初一下学期,寄宿在校的陈晓宏和室友因为换床铺的事发生矛盾,两人都动了手。再后来,陈晓宏发现室友在传播他的谣言,还联合其他同学一起捉弄他。
陈晓宏感觉自己越来越被孤立,流言蜚语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从小缺少父爱,性格内向、敏感的他话更少了。他把心事藏在心里,最初上课总走神,后来感觉记忆力也在下降,以前读写几遍就能记住的课文,那时背了半小时只记住几个字。
陈妈妈带着孩子去看了不少医生,可情况并没有好转。到初三时,陈晓宏已完全听不进去讲课,有时在公共场合突然就破口大骂。陈晓宏住进了医院,休学了。
长期吃药后的副作用,加上整天窝在家里打游戏、缺少人际交往,陈晓宏身体发胖,体重接近200斤。医生给陈妈妈建议,孩子除了接受药物治疗外,最好还能接受专业的心理疏导。但单次几百元的心理咨询费是陈晓宏家庭无法承受的。得知社区开了免费的心理咨询,陈晓宏跟着妈妈一起来到心理咨询室。
“害怕住院、害怕出门……”和曾新欣对话时,陈晓宏习惯性地双手手指交叉,说话时低着头,说完就目光呆滞看向一旁,只有提到篮球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曾新欣为陈晓宏制定了小目标:每天饭后出门散步一次;每天看一页书并摘抄一个句子证明认真看过;克制打游戏,改为集中注意力去看电视剧,并且用自己的话总结每一集的剧情;出现强迫行为的时候,如反复关门关水时,用便利贴打钩的形式记录下来提醒自己已经做过这些事。
一周过去,陈晓宏除了咨询后的第一天出门散步一次,用本子记录电视剧剧情外,就没有继续坚持了。
“我没有信心去一步一步地完成这些目标,也没打算一定都把它们完成。”陈晓宏依旧低着头。他告诉曾新欣,这些小目标对他来说有难度,要想改变实在太难了。
心理咨询师与少年交流。 重庆社会救助基金会供图 华龙网 发
暴力后的报复
陈晓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包括上学,但刘奎休学不是因为没兴趣,而是为了他口中的“报复”。
在心理咨询小屋,几次交流下来,15岁的刘奎终于吐露心事:自己休学是在和“那个人”赌气,要报复他!
“‘那个人’喝了酒,耍酒疯,大声吼我,还凶妈妈……”在刘奎口中,“那个人”是他父亲,每每提及,他都咬牙切齿,脑子里甚至闪过要是“那个人”死掉就好了的念头。
在刘奎的记忆里,爸爸一喝酒就发脾气,酒后还拿钥匙砸他,运气好自己能躲开,钥匙砸在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刘奎曾养了一只小猫,因为爸爸喝酒发脾气,小猫也跟着挨打,甚至被揪起来狠狠地摔到地上,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止一次的深夜,“那个人”歪歪斜斜地走进家门,混乱中,或是声嘶力竭地争吵,或是拳头落在妈妈身上。刘奎站在不远处,默默地,一言不发。
那些拳头也会落在刘奎身上。成绩落后,挨打;没按时回家,挨打。拳头、皮带,“那个人”一样样“招呼”着儿子。
失望、伤心、无助……初二时,刘奎赌气地选择了休学,每天就待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虽然拳头还是少不了挨,但刘奎的倔强父母也无可奈何。
在获取信任后,刘奎告诉心理咨询师邹容,来之前,他有很强烈的冲动:想拿刀把爸爸砍死。但很快,这个小孩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不太对劲,所以他来找到了邹容。
对于心理咨询,刘奎在内心反复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希望获得帮助,改变现状。”“要是‘那个人’看到,会觉得是我和妈妈找来的,又要挨打。”
陪刘奎来咨询时,妈妈总是痛哭流涕。她很想改变三人间的关系,但找不到方法,又不好对外人讲,自己憋在心里,已出现了抑郁情绪。
“和刘奎独处时,他还是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看到有人进来,便欲言又止,基本上是谈什么回答什么。”邹容记得,有次去刘奎家家访,孩子迟迟没有开门,电话联系后才知道他不想开门,还说“那个人”回家会发现。邹容分析,刘奎的突然拒绝,可能是又受到爸爸的酒后暴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邹容决定,找刘奎爸爸谈谈……
心理咨询师入户与家长沟通了解情况。 重庆社会救助基金会供图 华龙网 发
等待治愈的少年
到第七次咨询时,刘奎爸爸终于到咨询小屋来“玩一玩”。此前,刘奎爸爸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看心理咨询师很丢面子。但心底深处,他还是希望得到一点帮助儿子、帮助自己的方法和建议。
不只刘奎,改变,也在这间小屋悄然而始。
第四次到心理咨询小屋,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趣的陈晓宏跟着妈妈提前到了。他换下了棉拖鞋,穿上了运动鞋。“特意换的。”陈晓宏告诉曾新欣。
聊天中,陈晓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离开时他把制定的小目标认认真真地手写了一份带回家。那天正好是感恩节,他说要回家感谢母亲。对于改变,他下定了决心,哪怕现在他对药物仍有很大依赖性,但他想先把自己喜欢的篮球捡起来。
“初中时,有一学期我很努力,现在想起也羡慕那时候很有冲劲的自己。”渴望学习,但李峰也对生活充满焦虑。黄迎港教给李峰腹式呼吸法缓解焦虑,为他制定计划,引导他一项项完成,如果在实施过程中有焦虑的情况出现,就用学会的方法放松。
“这个过程需要我们一起努力。”黄迎港说,李峰一直坚持来咨询,这本身就是一个变化。每当看到孩子们这些点点滴滴的变化,他们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屋成为了这群心理咨询师和这群少年们联系的纽带,一次次交流、倾听,即使疫情期间,交流也不曾中断,从线下到了线上。
“通过对重庆南岸区830个有效样本和代表性社区的20户困难家庭的深度访谈与调查分析发现,城市特别困难群众的社会救助需求分层次、呈‘多元化’特点,不仅需要物质帮助,也渴望心理关爱。”熊韦锐说,现在“春和计划”项目在南岸的设点还计划增加,将心理咨询服务深入到社区基层,打通“最后一公里”,使需要的人能就近获得心理咨询、心理疏导、心理援助等服务,这也是大家在努力的。
他们相信,那个藏在少年心里的“隐秘角落”,终会在你我之间互相摩擦中,发出一束光,照亮未来。
(为保护隐私,文中少年均为化名)
华龙网记者 刘艳 黄宇/文 黄宇/主持 重庆市社会救助基金会/图
原标题:四分半丨隐秘角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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