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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丨南风子:诗可以良好生活——《野猫与拙石》细读札记
2024-01-21 06:32:38 来源:重庆文学

诗可以良好生活

——《野猫与拙石》细读札记

文/南风子

书是讲缘分的。壬寅初冬,我有了一本枕边书。

那段日子,我特别怕冷。裹了很多棉,添了一个炭火炉,闭门不出。这些都是为了身暖。而为了心暖,我觉得床头该放一本书了。梦冷比身冷,更难受,更可怕。可是,虽然我的书橱不小,不空,但是里面没有合适的。

刷微信,刷到八个字:散文为肉,诗意为骨。我预感缘分到了。《野猫与拙石》经过三天的旅途,到了我手中已是寒夜了。寄书的微店工作人员,不认识,但我猜他一定爱文学。书躺在好几层柔软的棉纸里,没有一点皱纹,令我想起少年光洁的额头。而且,它的四个角也都是撑撑展展的。我买过很多精装书。但是,它们的棱角大多数在旅途中磕坏了,有的甚至伤筋动骨了。

夜黑,风呼啸,台灯昏黄,冬雨也匆匆敲窗,赶来了。我拥被斜靠床头,和一本雅致的书,私语着,商量着,牵挽着。

我窥见了一首首诗的“生命史”:如何孕育,如何诞生,又如何生长。一条“闷龙”与一只名叫“灰二”的狗相知相伴,一起戏耍、探险,相互取温,如好友如亲人。“灰二”还是“闷龙”的胆,助他穿过林中小路到诸佛寺,拓“性聪大和尚”的墓碑。可最终“灰二”颠了(得了狂犬病),“闷龙”疏远了它。与“灰二”的美好记忆、深厚感情,以及对“灰二”深深的愧疚,缠绕在一起,成为诗歌《一声狗叫,遍醒诸佛》的根。《古镇匠人》里的“为神灵黥面的人”,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乡村老者脸上沾着灰尘,蹲伏于页岩之前,藏在晨曦与雾霭里,用錾子和石头说话,讲述“二十四孝”故事,雕出了时光和悲悯。我还看到了一个石匠如何“为菩萨换骨”,看到了作者把石匠外公请进了诗歌的全过程。蛰伏于一个“局部”,在一片碧绿菜叶的背面,有一条很多人看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青虫”。然而,它与作者心灵共振,神性相通。一个在被李花包围的菜园子里“独自为王”,另一个的心灵也从未离开故乡的这个唯美的菜园子。这两个“王”一起咬着菜叶子,咬出一洞湛蓝的天:光洁,美丽,像是童话里的一样。于是,我经历了《我有菜青虫般的一生》的前世今生。而且,我自己在午夜时分模仿“菜青虫”蠕动在母亲种的一株白菜上。菜叶上的露珠,和母亲的泪水一样。

作者是慷慨的,把“诗歌写作现场”一一还原。古人云“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这本是各行各业的常态,也是自然而然的,无可厚非。但是作者偏不这样。他就是要金针度人:一个个从日常生活中捕捉诗意的过程,如电影镜头一般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海明威有名言:“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而要更深刻地领略“冰山”之美,尤其是要创造出一座雄伟壮观的“冰山”,还是要看一看在水面之下的那“八分之七”。在和《野猫与拙石》的对视中,我学着从草木鸟兽虫鱼中觅得诗意,练习孕育文学灵感,修起一门“生活哲学课”来。

睁开“诗家眼”,看见那些曾经不曾看见的风景,看清那些曾经不曾看清的诗意。我多次泛舟乌江。可直到读了书中的《野猫说》,我才看清了乌江之水。它“冬天是白色的”,“夏天是墨色的,很厚的黑”。我到过一些高山草原,却不知“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颜色/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直到我读了书中的《推送者》。是的,“诗家眼”一旦睁开,心灵触角会变得极其纤细,对美的感受力与感悟力几何级增长:时时处处皆有大美,城中桃李、园里樱桃、溪头荠菜都绽放花朵一样的诗意。

这样我们就打开了与世界交流的隐秘通道,捕捉到日常感受不到的声色光影、万物之中的隐秘诗性:“(茶叶)一片片在水里舒展开后,清晰的脉络微微浮沉,明亮的锯齿也轻轻挣扎,像极了我迄今为止的前半生”(《容器》)。时空距离、人与物的鸿沟都将消弥:“如是静默下来,甚至能听到那远水和远水之间互相交汇的波浪之声”(《顶点》)。最终,风景恍然心景,心景化作风景。世界开始变得新鲜起来,曾经习以为常的事物都开始露出“隐秘的风景”。

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我信服:只有微物,才能通往“大道”。作者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都痴迷于微物,乃至于“陷入”微物,这让他“对幽邃事物的深入,迷宫般地层层剥开,连环套般环环解开”(《局部》),展开了一片树叶中的一座菩提城,走进了一朵鲜花里面的一个微世界。一只小酒罐除了可以储存玉米烧酒、童年时光,还可以装下祖孙之情与日常的神性。他确认“任何一只蟋蟀,都自带着某种道,可以在特定的契机,醍醐灌顶每一个自以为是的‘高等智能生物’”(《局部》)。而一只长尾鹊的表情,被他借来,应对人生中的诸多情境。他和长尾鹊互喻、互证。他的诗歌与长尾鹊的生活,构成一种生动的互文。而被他视为乡间灵物的扣碗,盛着的不仅有美味的烧白,还有淳朴的乡风、守望相助的温情。每一件浸泡着情感的微物,都是人生中最纯净的一部分,闪烁着熠熠的神性,记载他的一段心灵史,见证了他的来处,预示了他的去处。

这些微物,是浓郁情感与哲思感悟的容器,一旦进入了诗歌、散文,就成为一个独立存在,既是作者的滋养物,也是读者的滋养物,比如一只醪糟陶罐——“穷匮的年月,一坛醪糟深藏酵母/微生物那样安静,拯救者那样慈悲”。搪瓷盅中,装满了一个少年对父亲的敬仰、对成长的渴望和对自身的确认。小即是大。少即是多。局部就是整体。在小、少、局部里,心灵才能更好地聚焦,穿透生活的表象,直达生活的本质,正如作者的那句堪做座右铭的诗:“这完整性的人间啊,先从局部开始爱起……”(《局部》)。

同万物为友朋,与草木共悲欢。作者和长江聊天,看见了时间的面目,残冬是枯荻的一头飞絮;早春是蓟草的一片嫩叶;立夏是芦苇的一蓬深绿。他在山水之中磨砺文字,亦是在磨砺自己的心灵。一条大江的长度、深度、广度和温度,让他成为一个“沉思者”,不断地掂量“存在”与“虚无”。他登临诸佛寺,一路的内心体验,书写出来就是一部“自我教育诗”。尤其是当他站在顶点,四处奔涌而来的山峰,犹如一群大禅师前来讲法,给他以醍醐灌顶的空明。人生中的一切失意都烟消云散了,物我两忘,心神融于山风之中,有时沉默如石,有时猎猎作响。每一株深山中的植物,都是来救赎他的,都是来拂去他心灵上的尘埃的,都是来言传身教启悟他的:“苍耳子可以粘在袖口和领口/倒刺的抓取感恰似轻量的想念……还有野花椒和两面针太相似/我得安装心灵软件,细细描摹”(《这些刺……》)。他剪取山间一片泉,给自己换血;搬几块硬石,给自己接骨;取隐身于大片春兰之中的墨兰,和入自己的气息。他的心已然草木之心,他的诗自然洗净浮躁之气,字字句句都有草木的谦卑。正如叶燮在《原诗》中说“我谓作诗者亦必须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古人诚不欺我。

在审美中与时间和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相对于大自然,人生之短,确实如白驹过隙。幸好,那些审美时刻是坚如磐石的,时间之流对其无能为力。它们绝对永恒:“多年后,我还在写诗,写心灵里关于乡土的记忆。我常常把1996年取出来,抑或把2006年取出来,粘贴在诗歌的页面上,撷取一个细节,或是一个场景和瞬间”(《野猫说》)。它们是人生的点睛之笔。那些生活的碎片,凌乱一地的小情绪,因此聚合。那些模糊的记忆,都不再暧昧不明,不再冷若冰霜。生命因此有了整体感、敞亮感与温暖感:“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余音可以关照更远的旷野”(《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逆向行走,走向淡泊之处,走向宁静之所:“他们都顺着风向走,而我不能/风向所指,是熄灭,是枯死,是默哀/我逆风而走,便是走向光源,走向草根,走向声带//便是,走向大风的子宫/仿佛听到神在说:孩子,起风了”(《逆风歌》)。心灵如山鸟,胆小,怕惊,何枝可依?乡村或是一根好树杈。它天生就是诗意的,多的是绿树清风,是蓝天白云,苔藓与江水一色。它们或是从唐诗中长出来的,或是从宋词中溢出来的。其中万物都带有体温,葆有神秘感与神圣感:“上天将帽子做成纯白的雪山/落日搬迁到它的边沿/我也在这里,惊险地建造云中居/如泰山允许我在一顶白帽上/编织新的十八盘/我也愿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做你灰喜鹊一样的香客”(《我愿意居住在这样的帽檐》)。

逆向行走,走回童年,走回到生命的源头之处。他尾随儿童而行,打量世间万物,观察人生百态:“从他们的罅隙里/无声地找到位移的偏角/像是在泰山的膏腴之地上/找到一个斑点的位置/静静地发着光”(《坐在一群儿童中间》)。因此,他长着长着,又长成了一个清澈的孩子,一如他的笑,一如书中的文字与意蕴。欲望与名利,一一卸下,复归于婴儿。

写诗为文是文字的打磨与心灵的精进互动的一种过程,也是构建良好生活的一种方法,就像《顶点》中所写的:“它们的顶点加进来/就形成了凝聚之美。这点发现/让我突然忘却了十年的鸡毛蒜皮/和悲伤。竟然微微出神/把自己当成了群山的中心。”作者把它们糅合为一,成为人生的一种修行。他俯身细察的乃草木,仰头静观的是星空与天道。他的文字关乎心灵,而他的心灵又以文字来洗濯。他的笔成为神话里的“魔杖”,点物成诗:写到何物,何物就活了起来,何物就有形有神,有声有色,诗意摇曳。恰如沈德潜在《说诗晬语》所言:“有第一等襟抱,有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诗如其人,文如其人,他“生当如候鸟,一生白鹤”(《野猫说》)。

凡是打动读者的,必先打动作者自己。凡是治愈读者的,必先治愈作者自己。作者活成了一株草木。他笔下的文字自然也凝成一种良好生活的范式,洋溢着宁静、审美、哲思的气质,拥有一种生命的整体性和超越性,藏有人生审美化的诀窍。我想起了母亲酿造春酒。一只大缸,蓄满洁白、鼓胀的糯米粒,清香之气荡漾。姐姐张开洁白的细纱布。我把醪糟舀入其中。母亲一寸一寸地拧紧纱布。清澈、甘冽的米酒,汩汩而流。狭小的厨房里,一股酒泉诞生了。母亲允许我喝上一小碗。醇,香,甜。微微晕眩。我躺在了屋后的山坡上,阳光下,酒香里。后来,我在《菜根谭》里看到了这种意境:“花看半开,酒饮微醉。”后来,每当我读到好诗好文,经历美好,总会浮现这个场景。我想,如果提纯人性,澡雪精神,清洁胸襟,诗歌自然汩汩而出,良好生活将迎面而来,生活也就审美化了。

《野猫与拙石》是一本泄露“诗歌天机”的散文集,也是一本通往良好生活的哲思录。诗人可以参习“写诗之道”,散文作者可以寻找“散文创新密码”,而所有的读者都可以在这里感悟“良好生活的法门”与“日常的神性”。

好书如篝火,灵魂因它温暖。我庆幸我有这样一本枕边书。我唯一的遗憾是自己不是一个写诗的人。否则,我收获的光芒与暖意将更多。

作者简介:南风子,本名彭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大众评论专委会委员,酉阳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篇儿童小说《花田米童》入选重庆市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冰心儿童文学奖得主。

(原文刊发于《重庆文学》2023年第6期)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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