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下午3时30分,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走进湖北省仙桃市李小双体操学校。
59岁的彭友平坐在训练馆西侧的体操垫上,双手抓着小男孩佑佑的双腿。倒立着的佑佑有些吃力,哼哧哼哧喘个不停。彭友平问佑佑:“花生米好不好吃?想不想吃?”佑佑答:“好吃。想吃。晚饭时有吗?”彭友平没有笑出声,但嘴角还是微微上扬了。他说:“你再坚持一分钟,晚上就有花生米吃。”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嬉笑声,三个小男孩正围着单杠追逐打闹。彭友平循声望去,拉着脸朝他们大声喊:“你们玩就是,等我一个个来打屁股,赶紧上单杆。”小男孩停了下来,挨个抓着单杆,做起引体向上,边做边朝彭友平喊:“彭爷爷,你看,我们在做。”彭友平假装生气,没有搭理他们,三个小男孩见状愈发卖力,喊起号子:“五、六、七、八……”

▲彭友平在帮助小学员倒立。 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体院馆东侧,和彭友平共事34年的刘芬,正在监督小女孩压腿。相比面部表情和语言丰富的彭友平,刘芬要严肃些。她用眼神扫视着每个小女孩,不想挨批评的小女孩们都咬牙坚持着,有的脸上挂上了豆大的汗珠。
彭友平和刘芬是功勋教练,前者带出了奥运会体操全能金牌获得者杨威,后者带出奥运冠军管晨辰,两人都是仙桃体操训练创始人丁霞鹏的徒弟。丁霞鹏是体操冠军李小双和李大双的启蒙教练。1993年1月,他病逝时大双小双在他的灵前长跪不起,一步一叩头地送走恩师的灵柩。
师傅带徒弟,徒弟又带徒弟。2016年,从山西省体操队退役后,杨飘回到家乡,和她的老师刘芬同校执教。环境在变,教学方式也跟着变,但三代教练始终没变的是自己的定位“铺路石”。
在猪圈里训练体操
2012年,亚洲体操联合会授予仙桃“亚洲体操之乡”称号。
仙桃市官方提供的数据显示,该市先后有80多名体操运动员入选省体操队、国家体操队。截至目前,他们在国际国内重大比赛中夺得了104枚金牌、95枚银牌、125枚铜牌。
仙桃体操训练的“开山鼻祖”就是丁霞鹏。
彭友平介绍,丁霞鹏出生于1932年,1954年从湖北省教师进修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沔阳(备注:1986年沔阳县改为仙桃市)中学,特长是打篮球,但痴迷于体操。上世纪70年代初,中学举办文艺汇演,一场样板戏需要武打演员,学校将训练武打演员的任务交给丁霞鹏。演出成功后,丁霞鹏萌生办体操班的念头。
丁霞鹏的想法得到时任体委领导的支持,仙桃市少年儿童业余体校体操班就此成立。
彭友平说,他们没有训练场地、训练器材,只能在操场上练基本功,在草地上练自由体操,在沙坑里练跳马,抓着树枝练单杠。后来中学分给体操班一间养过猪的猪圈,他们挖掉猪粪,填上新土,刷上标语就开始训练。
刻苦训练换来了优异的成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彭友平和他的师兄弟们几乎垄断了湖北省体操运动青少年组的冠军。
彭友平介绍,1980年丁霞鹏看到李大双和李小双正在单手翻筋斗,引得众人喝彩,于是把双胞胎兄弟招进了体操班进行训练,几年后两人双双被湖北省队选中,最终成为国家体操队的冠军。
彭友平说:“我和大双小双都觉得,丁老师像第二个爸爸。”公开报道显示,李小双评价恩师时说,丁霞鹏带了他6年,没有说过一个脏字,连骂一次“笨蛋”都没有过。
仙桃第一代体操老师中还有个代表人物颜永平,是奥运冠军、湖北体育局副局长郑李辉的启蒙教练。
1970年出生的刘芬介绍,颜永平是她师兄,后来成为丁霞鹏的助手。有一次,湖北省奖给体操班一副平衡木,颜永平如获至宝。为了省钱他没有雇车请人,自己扛着重重的平衡木,从武汉长江大桥桥头步行10多公里走到长途汽车站,再乘车回仙桃。

▲1984年6月湖北省少儿体操比赛举行,沔阳县获团体甲组第一名。后排中为丁霞鹏,二排右一李小双,二排右二李大双,前排左一为郑李辉。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放弃高薪甘于基层
随着丁霞鹏病逝,颜永平退休,第二代教师开始挑大梁,彭友平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不过,他曾差点与体操教练这个工作失之交臂。
彭友平介绍,他的父母是工人。1980年经父母牵线,他准备进纺织厂当工人。仙桃是无纺布之乡,彼时能进纺织厂工作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但把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丁霞鹏得知后极力反对,跑去劝说彭的父母。
后来,在丁霞鹏的引荐下,彭友平特招读了大专,毕业后回乡任教。1996年,仙桃市少年儿童业余体校体操班升级成仙桃市幼儿体操学校,2001年更名为李小双体操学校。
2008年 8月14日,在北京奥运会男子体操全能决赛中,杨威夺冠,时隔12年之后重新为中国获得了男子体操全能金牌。
彭友平说,这个成绩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杨威是我带的那批孩子中身体素质最差的,脚都并不拢。但他的忍劲是最大的,几岁的小伢,手练破皮了都藏着,我在单杆上看到血才知道。”
弟子杨威声名大噪,彭友平也成了“香饽饽”,国外多家体操机构想请他去任教,开出的薪资翻了数倍。彭友平说,他也动过心,但最终放弃了。“我走了就对不起丁老师,人不能忘本。”
彭友平想报恩,刘芬也是。
33年来,刘芬培养了昌雅妮、罗欢、黎琪、管晨辰、刘幸、叶萌等几十个进入国家队、省队的优秀体育苗子,却拒绝了来自新加坡的高薪邀请。
刘芬介绍,2006年,4岁的昌雅妮进校跟随她练体操,显示出跳水方面的天赋。几年后的2009年,昌雅妮入选省跳水学校,但入校头半年,训练表现很一般,无论是教练还是孩子本人都没什么信心。刘芬急了,她恳求教练:请再留她半年,她是个好苗子。昌雅妮最终站在国际泳联世锦赛冠军奖台上。
刘芬说,每当学生遇到瓶颈时,她会不遗余力推他们往前,因为当年丁霞鹏就是这样带她的。

▲刘芬给小学员讲解动作要领。 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徒子徒孙”同校执教
年过五旬的彭友平和刘芬,要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但第三代教练已接过了接力棒。
20多岁的杨飘是刘芬的徒弟,国家级运动健将,拿过湖北省运动会金牌,全国青少年体操赛前三。国家级运动健将是稀缺人才,不愁工作,但2014年从山西省体操队退役后,杨飘婉拒山西省长治市的挽留,回到仙桃。
杨飘说,很多队友工资都比她高,但她还是想待在李小双体操学校。“我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忙于生计,是刘教练和郑教练照顾我,培养了我的人生观,现在和他们一起工作,我很开心。千金难买我愿意。”
杨飘看到孩子,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9月7日下午,李小双体操学校训练馆内,小女孩站成一排,一脚着地,一脚翘起。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小女孩有些吃不消,她呜呜地哼了几声。杨飘闻声来到她面前,盯着她,直到她把泪水收了回去。
上游新闻记者恰好看到这一幕,内心也有些不忍。但一旁的杨飘说,这个孩子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力量差,这个坎她必须要过。

▲杨飘在训练小学员。 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杨飘说,10年前,她和这些小女孩一样,也在训练馆内训练,也经历过这样的辛苦。童年的确应该多姿多彩,不该被简化为压腿、倒立、弹跳这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但练好这些动作,打好基本功是提升自己能力的唯一途径,只有这样才能进入省队、进入国家队,未来才有可能站上国际比赛的最高竞技台,去争取最大的荣光。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以仙桃市李小双体操学校为例,孩子一般在三四岁被送进该校,经过四五年训练,表现出色的孩子能入选省队,但多数孩子会被退回到普通小学就读。
仙桃官方提供的资料显示,该校现有教职员工22人,其中教练员5人,科研人员2人,行管后勤5人,文化教师10人。文化课老师分别教幼儿园、一年级和二年级。
彭友平和刘芬有个一致的观点:该校的幼儿园、小学一二年级的教学质量并不比仙桃其他学校差。“课程是一样的,文化课老师是科班出身,我们都是‘小班教育’,上午学文化课,下午训练,晚上还开文化课的小灶。他们即使回到普通学校上学也能跟得上。”

▲教练说,这些孩子只有打好基本功,未来才有无限可能。 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教师节的朴素心愿
每逢教师节,仙桃市李小双体操学校的教练们都会收到诸多学生的祝福。他们已经算不清自己带过多少学生。
2022年的教师节,教练们有个心愿:招生难的势头能够扭转。
刘芬回忆,该校学生人数最高峰时有200多人,然而现在只有70多人。“疫情影响,外地学生不愿来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家长的观念在变。”
刘芬称,以前来学校练体操的多数学生家庭条件不好,家长们为给孩子谋个出路而选择练体操。现在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家长分为三类:希望孩子未来能走竞技路;希望孩子来锻炼身体增强体质;让孩子住读吃苦,培养独立能力。
彭友平也有同感。他说,原来他有绝对的专业权威,家长都听他的,现在他去求家长带孩子来训练,家长也不见得同意。
彭友平举了个例子,他曾经判断一个小男孩是个好苗子,不仅有天分,训练时也从不偷懒,很听话。但小男孩到了读一年级时,家长把他从学校接走了。他反复去做家长工作,但家长坚决反对,理由是,送去体操学校就是为锻炼身体,并不想孩子走竞技体育的道路。“环境变了,原来是家里没钱的孩子练体操,现在是家庭条件好的来练体操,而体操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但不论环境怎么变,三代教练员的初衷没变,从丁霞鹏开始,他们就把自己定义为“铺路石”。什么是“铺路石 ”?他们理解的是:启蒙,然后不遗余力帮他们往上走。
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实习生 曹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