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18时26分，江西省九江市濂溪区一酒店会议室，各路媒体记者纷纷按下相机快门，“咔嚓”声此起彼伏。

镜头对面有11个人：5男4女挨个坐着，2个男婴被抱在怀中。11人的表情各异，有的在哭闹、有的在微笑、有的一脸严肃、有的双拳紧握……各种表情被定格在这张特殊的全家福照片中。

之所以能用“特殊”二字来形容，是因为命运之手，在28年前，导演了一场吊诡的剧。

1992年6月15日，杜新枝在位于开封的河南大学淮河医院产下一名男婴；数小时后，许敏也产下一名男婴。后来，杜新枝回到祖籍地河南驻马店生活，许敏回到祖籍地江西九江。

▲4月30日，江西九江市濂溪区，两家人的全家福。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剧变，发生在28年后。

2020年2月17日，许敏养了28年的儿子姚策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如果不治疗可能只能活三个月。求医时，她发现姚策的血型为AB型，而她和丈夫姚师兵均为A型。经DNA检测，姚策不是两人的亲生儿子。

4月17日，两人见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郭威。相见之前，郭威一直认为杜新枝才是他的亲妈。4月21日，又一份DNA检测报告出炉，显示杜新枝夫妇，才是姚策的亲生父母。

4月30日，两个家庭，11人相见。

相见就是团圆。团圆意味着，毫不相干的两家人成了一家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分割不开的一家人。

这一天，已难分割开来的两家人同时向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表示，他们不想再被命运安排，他们要安排接下来的命运——穷尽所能去给姚策治病，不遗余力去追问医院：怎么错的？

更为重要的是，两家人决意要互帮互助，好好活下去。

▲4月30日下午6时10分，江西九江濂溪区一酒店，杜新枝见到了分别28年的亲生儿子姚策，双方还未语，母亲泪已流。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家族中最受宠的男孩

用姚策自己的话说，他在家族中，“集万千宠爱”于一生。之所以如此幸运，缘于外公。

4岁之前，姚策和外公、外婆在河南开封生活，许敏和姚师兵夫妇则生活在九江。4岁那年，外公在开封退休后想落叶归根，于是姚策也跟着回到了九江。

姚策介绍，外公育有多名子女，母亲许敏是老小（最小的子女）。外公有些偏爱老小，便把这种偏爱延续到了他的身上。外公偏爱他，外公的子女又都很孝顺。正基于此，一家人都很宠他。

姚策患病之前，许敏和姚师兵算得上小康家庭。许敏介绍，夫妻俩在物质上尽可能地满足姚策，别的小孩有的玩具，姚策都有。对于他的学业更是格外上心，让他上九江最好的小学、高中。

姚策高中毕业之前，家族的人对他的健康忧心忡忡。

姚策称，小时候他患有乙肝。他虽没感受到自己与别的小孩有啥不一样，该吃吃该玩玩，只不过是要吃一些药丸。但一家人却提心吊胆，亲戚见面就嘘寒问暖，外公外婆和父母轮着来，定时带他去治疗。高中毕业后，他不再吃药。

填志愿时，父母鼓励姚策上医科大学，就是基于他患过乙肝。

姚策从江西一所医科大学毕业后，许敏夫妇想让儿子留在九江当医生，但姚策很不情愿。姚策说，当时的他有些叛逆，觉得许敏管得严，总喜欢“啰哩吧嗦”。他想摆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去了上海打工，去了宁波创业。

姚策说，确诊为肝癌晚期前，学医的他一丁点也没察觉出身体有异常。确诊之后，他也曾绝望，也曾被噩梦惊醒。今年3月从上海看病回来后，他常去已过世半年的外公的坟上诉说。

诉说完之后，姚策告诉自己，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如果他倒了，家就塌了一半，一定要乐观面对病情。

▲4月30日下午6时10分，许敏第二次见到了亲生儿子郭威。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一直呵护智障姐姐的弟弟

如果单纯从物质条件上看，姚策患病之前很是幸福，郭威则要惨淡一些。

杜新枝曾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她的大女儿生下时，因为脑缺氧，智力有缺陷。夫妻俩带着大女儿四处求医，欠下不少外债。生下老二没多久，丈夫郭希宽就从开封农机厂下岗。为了生计，在郭威读小学四年级那年，一家人迁到了自己娘家驻马店。

刚去那会，夫妻俩起早摸黑，推着板车，在街上卖快餐。照顾大女儿的担子落在了郭威身上。郭威即便早放学，也会等姐姐放学，再一起回家。有些小孩不懂事，会笑话他姐姐。谁笑，郭威就和谁去打架，比他大的也敢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有的事。

4月30日，回忆起这事时，郭威说，家里条件不好，姐姐又是智障，他属于“心大”的那种，没有觉得抬不起头。“就是现在，谁欺负我姐姐，我还会去维护。我姐智力是有问题，但她和我这个弟弟很亲。”

杜新枝介绍，郭威上大学学的是装潢设计，毕业后留在河南郑州工作。四五年前，她也患了肝癌，当时丈夫郭希宽快60岁了。为照顾家庭，郭威回到驻马店。如果不是受其拖累，郭威留在省会发展可能会好些。现在，郭威压力挺大，靠着不高的工资，要抚养一双儿女，还要贴补他们。

回到驻马店后，郭威也打过工、创过业。看见当地辅警招考时，郭威考了辅警。郭威介绍，辅警的工资并不高，但他从小就善恶分明，喜欢穿上制服的感觉。现在，他正在积极备考，想考正式警察。

4月30日，郭威所在公安分局相关负责人介绍，郭威入职辅警后，负责社区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同事一直很看好他。去年经考核，他当上了队长，目前管理十多名辅警。

上游新闻记者问郭威，如果人生没有被错换，经济压力就不会那么大，是否有过不甘。郭威说，他没有这样想过，父母虽不富裕，但给了他满满的爱。

▲兄弟俩。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为肝源才去寻亲儿的父母

两个家庭都有本难念的经，但一张验血单的出现，把两本经搅到了一起。

今年3月中旬，带着儿子姚策去上海看病的许敏发现，儿子是AB型血，而她和丈夫却是A型血。这个发现打开了潘多拉魔盒：3月26日的DNA检测报告显示，许敏不是姚策的生物学母亲；4月16日报告上说，姚师兵、许敏是郭威的生物学父母；4月21日报告记载，郭希宽、杜新枝才是姚策的生物学父母。

▲4月21日，亲子鉴定报告显示，姚策才是杜新枝夫妻的亲生儿子。受访者供图

4月30日，上游新闻记者问姚师兵：“3月29日去开封，4月14日找到郭威。这17天都是你在坚持。要是病重的姚策知道了，他内心深处会多想吗？”

姚师兵说：“我至今还在担心这事，怕姚策怪我。我丈母娘知道了，把我骂了一顿。找什么找？姚策就是我亲外孙，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不可能变。我没有和老人解释。但刚开始决定去找，真的不是为了找亲生儿子，是为了找肝源。我老婆想捐自己的肝，可不是亲生母亲，捐的肝排斥反映会很强。去找亲生儿子的初衷，就是为了找到亲体肝源，看他们愿不愿意捐。姚策已经晚期了，没有时间来排队等肝源。人都是有感情的，养了28年，他比我的命都重要。”

说话时，一直不苟言笑的姚师兵虽然没流下泪水，但两眼通红。

此前，杜新枝夫妇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姚师兵刚到驻马店时，先是电话联系了他们，他们以为是诈骗电话，没有接。

4月30日，上述公安分局相关负责人介绍，姚师兵到派出所报警时，一直在说找郭希宽夫妇。是民警发现郭威恰巧是同事，才没有联系郭希宽夫妇，而是直接联系了郭威。

父亲的忧虑，在儿子看来是多余的。

姚策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他感觉到了，父母不是急于想见到亲生儿子，而是为了给他找肝源。但他不接受肝移植的想法不会变。“我妈要给我捐，我当时就说了，不可能答应，伤身体。亲生母亲患肝癌捐不了，亲生父亲如果要捐，我一样不同意，不可能会同意。”

▲姚策和郭威均出生于开封医专第二附属医院（现为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图源于网络

说好不哭的还是哭了

吊诡的命运引发了感性和理性地碰撞，在心里激起骇浪。骇浪在相见的那一刻，终于喷涌而出。

4月21日，在确定姚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后，杜新枝一刻也不想等，她想见亲儿。可是，那时的姚策对身世还是蒙在鼓里，杜新枝打起了退堂鼓。

4月25日，姚策知道了。那时的杜新枝正在四处借钱，给儿子筹医药费。4月30日，杜新枝从郑州出发，踏上了团圆之路。一路上，杜新枝嘀咕多次，一定不哭，免得把儿子弄得难受。

4月30日18时10分，杜新枝踏进酒店大门，见屋内都是人，视线又被挡住。她有些情急，说出了第一句话：“儿子在哪？我的儿子在哪？我要见他。”

一米开外的姚策冲了上前，死死抱住了杜新枝，杜新枝也死死拥着儿子。相拥那一刻，她食言了，早已哭成泪人。姚策则摸着她的背说：“妈，别哭，你才做完手术。”

此前受访时，姚策说，见面时他哭不出来，“虽然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可毕竟没见过面。”

看到母子相拥，郭希宽低头抹泪，抹泪的还有许敏和姚师兵。

调整好情绪后，姚策搭着郭威的肩膀，微笑着对众人说：“知道自己的人生被错换28年。这种滋味，只有我们两兄弟才懂。我觉得我俩以后会比亲兄弟还亲。看到我兄弟这么好，就知道如果没被错换，我也是这样。”

相比善于表达的姚策，郭威显得有些木讷。听着比自己只晚出生数小时的弟弟说这些话时，他憨厚地微笑着。许敏在一旁打趣，“和他亲爸一个样，不怎么会说话。”

看到亲人被不同媒体记者轮番采访，姚策和郭威的妻子则拉着手在一旁讨论起了育儿经，拉起家常。她俩也觉得，缘分这东西妙不可言——她俩的丈夫同年同月同日生，她俩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5月1日，是这两家人团圆的第二天。杜新枝夫妇想好好和姚策说会话，许敏夫妇打算带着郭威去甘塘公园走走——那是她和姚师兵相恋的地方，也是姚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免责声明】上游新闻客户端未标有“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晨报”或“上游新闻LOGO、水印的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稿件均为转载稿。如转载稿涉及版权等问题，请与上游新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