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7日22时55分，四川省宜宾市长宁县生6.0级地震，成都、乐山、德阳等地震感强烈。长宁地震中，一套自主研发的地震预警系统引发了现象级的关注：长宁震中22点56分05秒大地发生震动之后，数秒内300多公里外的成都市多个小区、学校、政府机关中的“大喇叭”便开始倒数计时，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夜空，多个城市的观众在电视机上收到了同样的预警，地震震级和震中位置同步出现。数据显示，距震中34公里的宜宾市，提前10秒获得预警；距震中300多公里的成都市，提前61秒获得预警。
2020年5月11日，四川省广电局、宜宾市防震减灾局和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等单位联合宣布，全国首批县级“村村响”地震预警应急广播系统正式启用。这意味着当附近发生具有破坏性地震时，田间地头的“大喇叭”将在地震波到来前播报预警，提醒民众避险。
5月11日，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所长王暾接受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采访时表示，随着第二代大陆地震预警系统的投入使用，这套地震预警系统在反应时间、误报率、盲区范围等指标上，处于全球领先水平。
▲5月11日，全国首批县级“村村响”地震预警应急广播系统启用，王暾接受媒体采访。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与死神赛跑”
“5、4、3、2、1……”2019年6月17日22点56分，简洁有力的倒数声后，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在成都市多个居民区、学校、政府机关响起。
居民陈彦博向上游新闻记者回忆说，刚开始小区里的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什么要爆炸了在倒数计时。”正当居民们在疑惑到底是什么在深夜鸣响时，大地开始了颤动，整个城市进入了震动模式。“倒计时原来就是地震的预警”，陈彦博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小区里原来装了高大上的地震预警系统。
自12年前“5.12”地震后，地震预警系统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焦点。王暾的这套能够跑赢地震波的预警系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提前10多秒进行预警又能对受灾地区产生怎样的实际作用？
▲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开发的大陆地震预警网预警中心系统。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地震预警不是预报，而是基于物联网技术，在地震发生后利用电波比地震波快的原理，提前几秒到几十秒实现全自动警报。”地震预警四川省重点实验室主任、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所长王暾，向上游新闻记者解释了他所开发的这套地震预警系统的原理，即利用时间差向公众提供短时预警，为拯救生命、减少经济损失争分夺秒。
王暾表示，大陆地震预警网能够为地震震区提前几秒到几十秒进行全自动秒级响应的预警，“无论是系统响应时间、预警半径盲区、预警震级偏差还是误触发和漏报等技术指标，我们的大陆预警网同日本的预警系统相比，都大幅领先，可以说是世界一流。”
“不要小看这几秒到几十秒的时间，”王暾称，已有的研究结果显示，地震提前预警3秒可减少伤亡14%，预警时间为10秒时可减少伤亡39%，预警时间为20秒时可减少伤亡63%。
除了2019年“6.17”长宁地震外，2013年四川雅安芦山县7.0级地震、2014年四川甘孜康定县6.3级地震、2017年九寨沟地震，大陆地震预警网均成功预警地震。截至2019年底，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与应急管理部门联合建成了延伸至31省市区、覆盖面积220万平方公里、覆盖我国地震区人口90%的全球最大地震预警网，已经在全国建成了超过6300个地震监测台站，分布在南北地震带、华北地震带、东南沿海地震带等区域。
▲2015年，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与四川省地震局就地震预警信息“隔空论战”。拼图来源/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四川地震局
演习还是误报？
王暾1995年本科毕业于浙江大学，此后分别在北京理工大学、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和美国康涅狄格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博士学位。2008年5月12日，王暾正在奥地利科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目睹了汶川地震的严重破坏力之后，王暾决定回国创业，成立了高新减灾研究所，大陆地震预警网和烈度速报技术系统逐步建立起来。
除了技术之外，王暾还要面对的，是与国家、省级地震部门之间的关系处理难题。
成都一位负责科技创新工作的官员向上游新闻记者坦言，每次四川省内或周边发生有感地震后，王暾和他的成都减灾研究所都会备受社会关注，“他们的曝光率一直都不低，但政府序列中毕竟有专职的地震科研机构，这就让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变的微妙起来了。”
“15时49分四川北川发生6.0级地震，成都市3.5度，预警时间32秒。”2015年8月11日，成都、德阳、绵阳等地安装了高新减灾所地震预警软件的用户，收到了一条该所发出的预警信息。然而倒计时结束之后，大地并没有震动起来。
近两小时后，国家地震台网官方微博“中国地震台网速报”发布消息称，“经核实确认，今天下午部分网民手机接到15时49分四川北川6.0级地震预警信息，为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预警系统误报所导致，该地区并未发生6级地震，请大家不要恐慌。”
18时51分，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官方微博回应表示：“减灾所15:49和17:47对手机用户进行了不提前告知和提前告知的测试演习，取得良好测试效果，研究结果将于近日公布。地震台网在未核实的情况下，便称下午部分网民手机接到15:49北川6.0级地震预警，为减灾所预警系统误报导致。”
但地震局方面并不认可此种说法，通过社交媒体公开指称是高新减灾所的系统出错，“非要说成演习，这就涉嫌违法了。自己挖的坑，含泪也得跳下去。”
对于地震局方面“违法”的指控，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则表示，2015年8月11日的6级地震预警是一次测试，是为了“提高民众防震减灾意识”。
王暾向上游新闻记者强调，“这完全不是误报，这是预警测试。”
2015年9月21日，四川省地震局发出的行政指导意见书更是将双方的矛盾带向了白热化。四川省地震局发出的“川震行指（2015）1号”指导意见书认为，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无权擅自发布地震信息，无权组织社会性地震演习、演练，高新所应当在法律框架内参加防震减灾活动。
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作出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非但没有“低头认错”，反而争锋相对地要求地震局“纠正错误行政行为和停止诽谤”，地震局出具意见书“是对我所地震预警技术及应用所采取的的一贯打压做法一致”。
王暾不仅面临预警信息发布资格的质疑，去年长宁地震后，面对舆论对于王暾的地震预警系统“一夜爆红”，地震预警系统的减灾作用也被质疑。
中国地震局分析预报中心首席预报员、高级工程师孙士宏向媒体表示，他个人认为宜宾地震的预警系统可以做，但不应该进行宣传，如此宣传会对公众产生误导，“地震预警的初衷是减轻灾害，6级地震对360公里外的成都破坏性不大，就谈不上减轻灾害的作用。”
▲2019年6月17日，四川长宁发生6级地震，成都、广元等地均提前61秒左右收到地震预警。视频截图
排名先后的玄机
5月11日下午，王暾在参加完了和四川省广电局等部门举行的地震预警“村村响”活动后，接受了上游新闻记者的采访。
“如果地震预警系统没有作用，那地震局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做自己的预警系统呢？”王暾这样反问。
公开资料显示，国家发改委2018年6月正式批复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共投资近19亿元，2019年底将初步实现秒级预警，“将实现震后5-30秒向社会公众发布包括预警震级、烈度、到达时间等预警信号。”
王暾认为，无论是高新减灾研究所的大陆地震预警网，还是国家地震局主导的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都将在强震面前为拯救生命赢得宝贵的时间，“质疑预警的作用明显就是在打压别人、抬高自己。”
谈起和地震局之间的“恩怨情仇”，王暾已经不再针锋相对，“他们（地震局）的出发点是想把自己的成果转化，这无可非议，但为了推进自己的成果应用而来阻击我们的成果，这是不对的，应该以人民群众的地震安全为中心。”
无论是去年红极一时的“大喇叭”预警广播，还是电视上出现的倒数计时，地方防震减灾局的名字都排在高新减灾研究所的前面。外界普遍认为，这种改变让王暾的地震预警“师出有名”。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来，地震系统对于王暾和他的高新减灾研究所在公众舆论层面的指责已经减少了很多，高新减灾研究所的合作对象也多为各县市的防震减灾部门，避免因为发布地震预警信息主体资格问题出现法律争议，“我们现在都是和地方防震减灾部门进行合作，发布主体都是地方政府的防震减灾部门，我们只是预警信息的提供者。”
▲大陆地震预警网工作原理示意图。受访者供图
四川地震预警立法步履蹒跚
2019年6月18日，四川省地震局监测预报处处长杜斌在新闻发布会上，面对记者提出的“是否和高新减灾所等民间机构合作”问题时，仅表示鼓励、引导社会力量参与防震减灾工作。四川省地震局认为，地震预警信息也属于地震信息，为保证信息的权威性、严肃性和唯一性，政府应依法规范地震预警信息发布，避免因无效预警引发社会恐慌。
民间机构在地震预警中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背后，也凸显了地震预警的立法空白。
2015年9月，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和四川省地震局就地震预警发布产生争议之后，四川省法制办官网公示了《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办法（草案代拟稿）》，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办法立法调研组也在同年11月到访了王暾的高新减灾研究所，表示四川将成为继福建之后第二个立法规范地震预警的省份，但直到今年5月12日，《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办法》仍然停留在草案代拟阶段。
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办法》草案代拟稿中明确，“地震预警信息，由省政府授权省防震减灾工作主管部门统一发布。其他任何单位、组织和个人不得擅自以任何形式向社会发布地震预警信息。”福建省相关管理办法也有同样的规定，这是否意味着类似高新减灾研究所这样的民间机构不能参与到地震预警工作之中呢？
四川一位防震减灾局官员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于高新减灾研究所这样的民间机构和地震行政机构之间的“矛盾”，作为基层地震工作者，他的态度很明确，“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我们地方的地震机构在地震预警上更多的是有心无力，没有技术储备，做不了。地震局自己的预警系统从汶川地震之后就在搞了，但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成果转化出来。我们从防震减灾、减小人民损失的角度，谁有技术就和谁合作，这无可厚非。”
从事了多年地震预警研究工作的王暾回应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应该按照管干分开的原则来对待，地震局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王暾在四川省相关部门到高新减灾研究所调研时表示，四川地震预警立法有必要符合“管干分开”、支持创新创业精神，吸收四川开创的地震预警服务模式，通过法规促进良好的地震预警技术服务社会。
王暾表示，“我们希望在政府的监管下，继续提供地震预警服务，尤其是针对特定公众或特定工程等特定对象的服务。”
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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