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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人员口述:四千万人“监理”的火神山医院是怎么炼成的?
02-01 13:54:03 来源:瞭望智库-启阳路4号微信公号

作为一个吃着热干面长大、常年在外地工作的武汉人,这大概是我有记忆以来过得最焦虑的春节。武汉封城,城外的人有家不能回,城里的人在家也寝食难安。伴随着疫情一起爆发的是海量的信息流,微信群里反复被转发各种“内幕消息”,微博上传闻和谣言真假难辨。

很多网友在批评武汉公关管理的混乱、行政指令的模糊不清,但武汉还有另一面。

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提出:“武汉应略如纽约、伦敦之大。20世纪初,武汉是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城市,“大武汉”和“大上海”在扬子江沿岸交相辉映。

最近的一次采访中,钟南山说:“武汉本来就是一个英雄的城市。相信武汉是能够过关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系列,讲述疫情之下的人间真实和温情脉脉。希望能对冲掉病毒带来的恐慌和紧张,也谨代表我个人—一名孤身在外的武汉人对家乡一点微薄的贡献。

愿世界不止看到她的病痛伤痕,也能看到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本系列的第一篇是在一个在呼啸风声中的深夜电话。

七天完成一座医院,被外媒称为“令人惊讶的速度”。我辗转找到一个在火神山医院建筑工地上的一线监理人员。

图注:火神山医院施工俯视图(来源网络)

在工地中,她的身份有点特殊:可能是极少数的女性之一;还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单亲妈妈。 

我第一次联系她是1月29日下午五点,她说:“现在有点忙,下了工地回你打电话。” 当天晚上11点半,我接到了她的电话:“今天刚忙完,刚下工地。” 故事由此开始。

(为最大限度保证真实,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部分内容有微调。)

接到任务时最担心儿子一个人过年

这次参建火神山医院的有四家单位:中建三局、建工、汉阳市政,再加上市政集团。当时通知的非常紧急,我们单位是腊月二十九(1月23日)下午四点接到的任务。接到任务的时候我正在做饭。

当时领导给我打电话时,说实话我心里还有点犹豫。我们家的情况就母子两个,我平时也忙,也管不了儿子,但好歹还可以点外卖,起码吃的不成问题。现在春节,要是我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吃饭都成问题。

领导也知道我们家情况,就让我推荐一个同事过来。但搞我们这行(工程造价)的基本都是外地小伙子,还有一个小姑娘。我就觉得,那个小姑娘也就20多岁,部门里这多比她年纪大的人都不去,偏偏派她过去,她心里肯定有点慌。我就跟领导说:“算了,还是我去。”领导说,那家里怎么办?我说那只有叫小孩克服一下。

领导后来提说要不还是让另一个男同志去,现场都是工地,女同志怕不方便。我说(男同事)他有两个孩子,小的只有三个月,大的也就两岁多一点,他要去现场,老婆、小孩也闹得他不安心。反正当时电话里里面两到三分钟就决定了,就接下来了。

当时还有一个交通问题。火神山在知音湖那边,离家里很远,单位也没有车子过去,我给我弟打电话让他送我一下,结果他们警察还在外面执勤。后来给我派任务的领导就说来送一下我,他住在光谷我住后湖,他就说你准备一下把行李清好,我半个小时到楼下送你去工地。当时挺急的,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我当时收拾了几天的衣服,准备住在那边。其实我们这行也不一定非要住工地,也可以收工回家。

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住现场,一个是我出行不方便,没车也没人接送,另一个是对家庭负责。毕竟工地上环境很复杂,每天有上千号人,这两天可能有2000多人在现场,我们吃饭的食堂都是一轮一轮的吃。几万方的工地,最后占地面积会达到7万平方。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住在那里,主要是担心家人,但没有办法,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做工程造价的监理,负责预算决算,这两天忙起来了,差不多完工就要算账了。我们公司大年三十那天就筹集了500万现金,光一个公司就拿出了500万现金。

(火神山)整个项目的概算投入只有5个多亿,因为它是属于政府的土地,不用拆迁。没有征地费、拆迁费,只是医院投入的费用,相对一个医院来说,这个投入不算很大。

大年三十到初一的时候,现场进了一些(物料),500万一两天也就基本用完了,钱用出去要用到明处,需要一个算账的,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现场。

辟谣!没有一滴水会排向知音湖

(作者注:在火神山医院公布方案后,微博上有传闻称医院选址出现失误,当地没有排水管,有可能排向旁边的知音湖,或面临重新选址。)

网上说的排水有问题,会排到旁边湖里,这是误传,整个设计从来就没有说要把医院的水往湖里排。我可以证实这个事情,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水排到湖里,这几天正在深基坑施工,所有的水都要进(处理)罐子,过滤处理之后才能出去。

(污水)直接排到湖里,这是武汉市绝对不允许的。哪怕不是建医院,就算没有这个疫情,就是正常建一个小区,也不会允许废水往湖里排,这是武汉市这几年的规定。

当时考虑这里建医院会有病毒存在,怕有些病毒对土壤和地下水有影响,我们整个现场建设的代价还是很高的,以前土工膜(作者注:防渗膜)都只铺一层,这次铺了三层。一层聚氨酯,就是做管子的那种膜,一种白的,一种黑的,相当于两层在里面。这样做了之后基本上不会有水下去。

也借鉴了小汤山的经验,小汤山的管理方已经到武汉来了,所有的都是他们一手操作的,可以说武汉在这个情况下就是掏钱办事。

当时武汉市把医院选址在这里,它是挨着知音湖,这是一个蛮漂亮的湖,等于说正在南湖桥边上,是蔡甸区的一个龙眼的位置。

一般情况下,我个人觉得,医院不应该选址在湖边上。但武汉要综合考虑,其它地方没有那么大的面积,而且拆迁也来不及。就算人家愿意配合工作搬走,搬家也要两三天,但是整个医院的搭建就10天时间,我们所有建设单位必须在3号退场,包括绿化等全部要到位。

口罩帽子一戴,谁知道你是女的

第一天、第二天的时候,除了旁边宾馆有几个服务员是女的,整个工地可以说看不到女的。后来人多了,在现场把口罩一戴、帽子戴上,谁知道你是男的女的。在工地上大家都戴着口罩。

我们一线管理人员是由中建三局统一安排,大锅菜荤素搭配,管饱。住宿条件就是周边的宾馆,施工队和管理人员所有人都住宾馆,男的两人一间,我是女的单独住一间。旁边宾馆都住满了。

平常施工队会搭工棚,住在工棚活动板房里面。现在是非常时期,要等着再搭个工棚出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基本上都是找附近的一些宾馆住。

招工价格已经涨到1600元/天

这次面临的首先一个问题是招工。施工队都回家了,我还在朋友圈转过招工启事,招安装工人,平时可能就300块/天,当时我们招是1200块,而且是8小时制,也就是1200块只干八小时。

昨天我们在统计信息,有的单位已经提到1600块。

但我们不对外招,有个工人找到我们项目部来,问我们招不招工,他就一个人。我们就不招这样的人,因为对这样的人不知根知底。我们不对社会招,一般都找是自己长期合作的施工队。

施工队基本腊月二十五都返程回家了,后来我们和他们联系,愿不愿接活,不勉强,愿意来就来。当时武汉封城了,(施工队)他们出不来,我们专门去接回来的。

这些施工队大部分是武汉周边的,也是也许诺人家高薪,1200-1500块一天。一天能赚1500,做6天就有9000,平时他可能做一个月也赚不到9000块钱,有人就愿意来做。

我们公司有两三百人在现场,每家都差不多,加起来就有1000多人了。现在绿化的(施工方)也进来了,隔离区(施工方)也进来了,病房的强电、弱电都进来了,现场应该不止1000人了,今天在现场应该有2000人。

现在是24小时施工,没有休息。刚晚上11点我从我们工地出来的时候,整个工地上都非常热闹,就像白天一样。

图注:1月30日零点过后的现场工地直播,现场灯火通明

我们第一天去的时候还是一片荒地,就像沼泽地一样,当时推土机下去的时候,恨不得要把推土机陷进去。头天晚上在那看了,第二天早上再看,我基本上看不到原来的样子。

当时我的(施工队)把沙做完了,下一个单位就把膜铺了,膜铺了以后,马上有另外一个单位来倒地板,也就是倒房子的基脚。第二天房子就上来了。

昨天那边还是一片空白地,今天早上基本上两层楼的房子都起来了。整个医院都是装配式结构。

每天在现场,感觉还是蛮温暖

现场虽然人很多、很乱,但我每天在现场,感觉还是蛮温暖。

现在是过年,武汉又是疫区,一般人肯定不愿意来,但是蔡甸(工地)旁边的路上停了很多外地的车子,有济南、重庆的车子,都是运送物资到火神山的。我们拿钱去买物资,人家紧急调货不远千里送过来,我们工地上是没有地方存放物资的,你的车辆就必须无条件的在这里等着(卸货),有时候等的时间要超过24小时。

因为工地上还在施工,现场施工已经比计划晚了两天,但是送货是按照原定计划的,所以有的司机要在这里等一两天,但是没有司机有怨言。

如果说平时像这样等两天,非得闹得你鸡飞狗跳,但是这次大家都很配合很理解。

我做项目跑过很多工地,很多工地上会有互相打架、互相干扰的事情。就是一些小事,可能我刚刚填了(土),后面一家单位又来挖了,大家就会有矛盾。武汉人的脾气比较暴躁,有时候我们刚挖好的,你又跑过来挖,就会骂人。

虽然有小冲突,但大家都是为了赶工期,早日完工,心理压力大。

(作者注:1月30日工地上出现了一些小冲突,引起媒体关注)

从我们第一天到来,物资保障很充足。只要一向社会呼吁,所有人都在无条件的支持。

我们是乙方,但没有有哪一家单位跟他们(项目指挥部甲方)提钱的事,所有的物资都是我们自己先拿钱垫出去了,我们参建单位要进沙、水泥,都是自己掏钱,没有谁给他讲条件。

国企的担当,这一次真的体现出来了。

我是跟钱打交道的部门,要是放到平时,没有钱谁给你做?

现在是你给不给钱,我都没所谓,没有谁跟他们谈钱。现在每天早上给我们开一次会,晚上开一次会,但是从来没有任何单位在会上跟他们谈钱。了不起垫个四五千万,何况每家单位还垫不了那么多钱。

我看到网上说捐赠,这个我不太清楚,因为医院建设不能随便接受社会捐赠。医院的物资是大批量的,那么多病房,有一院区、二院区,还有重症监护区。

另一个蛮感动的点,在这个建设的过程中,现场所有的机械我们都可以调动,没有哪个队伍说“这个机械是我的,你不能调。要是平时很多工地,就算停在那里也不会给你用。

现在这个设备停在这里的,我跟他说:“师傅,你帮我把前面推一下。”他们马上就过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着自己的算盘,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只算自己的东西。

可能我们没有医生那种蛮感动的情景,但是我们这次施工也让人感觉很温暖,没有谁跟你讲条件。

领导在每天晚上6点半安排当天任务的时候,他说你(单位)必须把什么事情做出来,没有谁拒绝。我们在项目指挥部开会也是这个样子。不要说我集团只负责这点事情,其它的事情不管。这个事情不管对我们来说是好做,还是不好做,都要接下来,没有谁跟你说这个事情做不了,不去做了。

还有一个感动的事,是大家都非常热心。

工地外面的车辆非常多,有送货的车子,有运输车,还有施工车辆,把知音湖旁边一条路挤得水泄不通。后来指挥部就通知限行,以工地为中心,前后3公里的地方交通管制,除了施工车辆和运送物资的车辆以外,所有的车辆都不允许进去。

我住在我们的项目部,到工地那边,下车之后要走3公里,手上还提着电脑,比较辛苦。后来我们和项目部建议,就弄了几台摆渡车在这三公里上来回跑。我们集团安排了两辆,中建三局两辆,还要路上跑的一些送货的车子。

只要我们从工地出来,伸手一拦,车子马上会停下来,问你到哪里,要不要带到路口。

大家都不会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按道理说我们集团的车只带我们集团的人,但是从来也没人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反正你看到车了,把手一招就带你,甚至送货的车,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非常热心。

印象最深的是见到总理,当时觉得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他和我们说:一定每天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报个平安。当时真的挺感动的。周市长也天天来看进度。

每天用枪测温两次,工地上飘着84味

在下工地之前,我们最担心的是这里成了一个大污染源,如果说有一个人在这里被确诊(冠状病毒)了,整个现场的人全部都要隔离。

现在就是工作所有人,每个人每天量两次体温你到工地上可以看到,起码有十来个人拿着体温枪检测。一旦发现谁体温超过37度,马上就让他回家隔离。目前还没发现这种情况。

然后我们从居住的环境、现场的环境进行消毒,现场人员戴上帽子、口罩,起码可以避免交叉感染。

现场在消毒物资提供方面都很充足,没有谁说让你把口罩节约一点用。我们在整个工地上喷洒84消毒液,工地上都飘着淡淡的84味。

我听说取名叫火神山也是有来历的,据说是因为这个病毒不怕冷,它怕热,五行里面有个火。好像说是,火和雷是五行中可以克寒克水的,能够压制病毒。不过我们在工地上也没人聊这事,大家都很忙。

72月3日迎接第一个病人

(作者注:此前有媒体报道火神山将于2月1日建成, 2月3日交付投用。)

我们很赶,还是晚了两天,现在是2月3号所有建设单位要退场,设备就全部进去了,3号就接病人了。现在的进度是基本上(房屋)已经搭起来了,现在在走内线,在做强电、弱电,把电线、网线做进去。已经晚了两天,市政府已经对他们(项目指挥部)压力非常大了。

主要是因为两个事:一个是很多物资调配的问题,再一个是现场还有一点“打乱仗。

这个工地参建队伍有四五家,等于有四五个国企在那里,四五个国企下面又有很多公司,像中建三局下面就有六七个公司,大家都窝在那个地方,这么多单位在那里,面积也就7万平方,肯定会有些乱。

再有就是有些东西要等时间,比如说混凝土铺上去了,还是要等一天才能进行下一步操作,再一个是设计没有跟上去。

不过这也不能怪设计,因为在现场不可能做得那么准。平时设计要经过反复验算,但现在时间根本不够。

我们就只有拿着一张平面图来施工,都是靠平时施工经验。上面标高也没有,问他们标高控制在多少,他说暂定23。前天我把这个标高挖到23,第二天说标高提到24,没办法,(施工队)又来填,填了之后他(设计)又说标高变到23.5,(施工队)又要来挖。

设计要反复验算,短时间内又算不出来,就会有反复的情况,但是谁也没有怨言,都不容易。

在采访的最后,我询问这位一线工作人员的姓名和职位,她轻描淡写的说:“不用了,其实真的还好,现场还有2000多人和我做一样的事,就是工作,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

“大家都是武汉人,要共同度过难关。这是深夜12点半,呼啸风声中的最后一句话。

8后记

相比2003年建设小汤山医院,17年过去后的火神山医院出现了一个新元素--网络“监理”。

没有声音、没有机位切换、没有弹幕,这一个看起来像监控录像的视频直播,却意外的吸引了春节宅在家里的热心网友。

虽然没有弹幕,网友们还热心参与进来,自发实行起了两班倒的制度,上班在评论区打卡报道,到了傍晚还打卡换班。“山西监工来了”,“深圳监工下班了”。

“会玩”的“网络包工头”还给各类大型机械设备取了接地气的外号:叉酱、蓝忘机(小蓝)、呕泥酱、小小黄、小黄、小红、大黄(龙虾)、小绿。

图注:各位网友加油(直播截图)

采访中,这位一线管理人员提到现在是“特殊时期”,“事急从权” 。

疫情每一天都在快速变化,流程、手续、 秩序可能都没法和平时保持一样。现场出现一些混乱和波折都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

抗击疫情,让武汉早日康复。

文 | 沈长安

本文转载自“凤凰网财经”旗下微信公众号“启阳路4号”(ID:qiyanglu4hao),原文首发于2020年1月31日,标题为《独家|四千万人直播“监理”的火神山医院是怎么炼成的?一线人员口述艰难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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