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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昌山火牺牲向导:“骗”家人不会去 4个孩子未成年
04-10 09:22:39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消息,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灵堂。空间约15平方米,由二三十根竹木搭成框架,一面依墙,三面和顶部覆上几块篷布,底下是一层碎石。

石头跪着膝盖疼,孩子们无法久跪,时不时要站起来。最小的儿子只有3岁,不愿戴丧,姨妈哄了好久才给他戴上,握着他的小手,让他勉强鞠了三个躬。他一会儿指着棺材说“我爸爸在里面”,一会儿又差点爬上棺材,想去拿那副挂在墙上的遗像。

遗像上是一张老实人的脸。他的名字叫冯才勇,42岁的人生里,一辈子都是农民,不料死于一场山火,成为新闻人物,有了百科词条。

冯才勇 资料图

冯家门前拉起的悼念横幅。 文中配图除特别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图

3月30日,四川西昌市经久乡发生森林火灾,火势蔓延迅速,危及城区。当晚11点10分左右,冯才勇作为当地向导,带领宁南县宁远镇专业扑火队21人,从蔡家沟水库旁上山,前往火场集结点。凌晨1点20分左右,因风向突变、风力陡增,冯才勇与18名扑火队员不幸遇难。

19人遇难点,位于蔡家沟水库东北方向1公里

遇难地,设备和树木都被烧焦。 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图

4月4日清明节,19名牺牲者的追悼会在西昌殡仪馆举行。前一天晚上,听说追悼会结束后,冯才勇的骨灰要运回来,他所在的柳树桩,村民连夜搭建了这个灵堂,按当地习俗,人死后不能再进屋。

屋里,他羸弱的妻子刚晕过一回,在床上躺着,被人搀扶着出门上茅房,经过灵堂也不敢看一眼。

4月4日,迎接骨灰的村民聚集在冯家门口

火烧过来了

火似乎是从西边的山头烧过来的。

30日下午3点50分左右,柳树桩的护林员看到马鞍山西侧冒起了浓烟,不久出现明火,她立即向上报告。

据新京报和北青报报道,下午四点多,火势由西向北蔓延,柳树桩的几位村民带着铁锹、镰刀等工具,跟随农场职工上山打火,在山上遇到了专业打火队,因火势太大,两小时后他们撤了回来。

西昌森林大火过火区域 图片来源:网络

冯才勇的大女儿冯小兰告诉澎湃新闻,当天吃过下午饭后,父亲也上山了,说是去修花椒,花椒种在山麓上。“有可能他是去看火势,看会不会烧下来。”

天黑之前,冯才勇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与人在家门口议论这事。之后不久,派出所、农场职工开始组织村民撤离到蔡家沟水库堤坝上,村里大多数男人则组成巡逻队,在村庄周边巡逻,以免遗火掉落。

晚上7点多,冯才勇八十岁的姑妈得知消息后,特地打电话叮嘱他,“千万千万去不得哦,火太大了,出了事一家人怎么办?”他说:“大姑妈,我不会去的,你放心。”

听说他参加了巡逻队,姑妈还是很担心,十点多又打了个电话给他,他一接电话就说:“大姑妈,我没去的。”然后马上把电话挂了。姑妈便相信了。

“因为他这个人太老实了,一有困难他就要帮忙,就怕他去打火。”姑妈的儿子罗琪军说起这两通事前的提醒电话,仍感到懊悔,“唉,这个蠢家伙!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还是去了。”

妻子王霞和孩子们最后一次见冯才勇,是当晚10点左右。当时,村民们都还在水库堤坝上,王霞叫他从家里拿些铺盖给孩子。他拿了一床被子、两条绒毯,还扛了个装太阳能热水器的纸箱用来垫。

30日当晚,冯才勇给孩子送的被毯,谁也想不到,这会是最后一面

二婶当时也叮嘱他不要去其他地方,就在自家房子周围巡逻,看到势头不对就跑。他说,“不怕得,二婶,我就跟着他们巡逻。”

后来风更大了,火势也越来越大,村民需转移到农场办公室,再坐大巴车到邻近的洛古波乡中心小学安置点。

去农场的路上,二婶让王霞给冯才勇打个电话,让他把留守家中的二叔带出来。当时王霞的手机没电了,用二婶的手机打给他。电话那头,冯才勇说正在山上,给扑火队带路。王霞一听就急了,叫他快点下来,“风大得很”。

这是王霞与丈夫的最后一次通话,只说了几句就挂掉了。

二婶说,挂掉电话后,王霞抱着3岁的小儿子往回跑,“上了一辆小车,不知道去了哪里”,其他三个孩子则跟着她去农场。后来,王霞又带着小儿子到农场与大家汇合。那时,冯才勇已经失联了。

当晚,六十多岁的二叔在自家房子里,正好可以看见19人遇难的山头。他回忆,当时风太大了,两团飞火被吹到蔡家沟水库这边的山林,一下就燃起来了。

在安置点,王霞整夜没有睡觉,隔一会就给丈夫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在板凳上一直坐到天亮。

天亮后,王霞背着小儿子,偷偷从安置点跑出来,想坐车回村,被人拦住带到农场办公室。

接近中午时,一个长辈发视频给17岁的冯小兰,说“你爹去打火烧死了,你还不快回来”。她放声大哭,“因为害怕”,闹着要回去,农场职工哄她说“你爸爸没得事,只是烧伤,去医院了”,又让王霞发视频过来安慰孩子们。

冯小兰从安置点赶到农场时,发现妈妈坐在生活区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我不懂事,我就问妈妈,‘爸爸呢?’妈妈心里难过,她什么都没有说,我大概就猜到了。”

柳树桩的异乡人

位于大营农场片区的柳树桩并非建制村,而是一个农场土地承包户的外来人口聚居点,有五十多户,归大营农场隶属的西昌农垦公司管理。该公司为国有农牧企业,由省农业厅农场管理局和州政府双重指导管理。

4月4日,村民在冯才勇家厨房帮忙烧饭。因电费贵,柳树桩基本家家户户都烧柴火

冯才勇是四川金阳县派来镇派来村人,因老家地少人多难养活,2003年,他和妻子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大女儿,随二叔一家来到柳树桩定居,租了七八亩地,以养蚕、种花椒等为生。

亲友们说起他,无不感到痛心和遗憾——从小就“苦得很”,“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冯才勇的父亲曾是凉山州民兵团的一员,支援攀枝花钢铁建设,劳动强度大,干了几年回来后身体变差,四十岁左右就去世了,留下年幼的三兄弟。那年,冯才勇4岁,哥哥冯才军6岁,弟弟在不久后夭折。

金阳县地处大凉山腹地,至今仍是深度贫困地区。母亲无力抚养两个孩子,找个了继父,生了一个妹妹。兄弟俩读到两三年级便辍学在家干活,补贴家用:去沟井里抬水,帮别人栽秧,背着背篼割马草,十一二岁开始上山找柴,100斤柴卖1块钱,天没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来。有一天晚上,冯才勇背着100斤的柴放牛回来,差点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

同母异父的妹妹邵燕回忆,小时候家里贫穷,交不起学费,吃穿也很紧缺,每年种的地,只够上半年的口粮,到了下半年,哥哥们就要去继父的一个表弟家里背玉米,一次背50斤,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一半上坡,一半下坡。

冯才勇成家后搬到柳树桩,口粮不愁了,但生活压力依然很大,供四个小孩读书,还要赡养老人。继父患有哮喘,妻子患有胃病,常年要吃药。三儿子小时候玩橡皮枪,弹伤了一只眼睛,花了不少钱治疗,前两年还做了两万多元的激光手术,也没治好。

王霞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家外主要靠冯才勇一人挣钱。因此,他丝毫不敢松懈,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山上采菌菇、挖山药,农闲时则在附近打零工,帮人盖房子,“哪里有活,不管工资高低,他都去做”,一年到头基本不休息,每天都在干活。“(今年)大年三十一过,他又去剪花椒的枝条。”

冯才勇家的养蚕房,是用捡来的石头建的

姑妈说他出去干活,时常很晚才回家。有时晚上十点多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刚回来正在吃饭。邵燕劝他休息一下,不要这么辛苦。他说,幺妹啊,我不做怎么行呢?

三年前,冯小兰初中毕业后,到峨眉山市一所职高学校读书,一年至少花费1万,今年即将毕业。冯才勇曾说,等她毕业找到工作后,就可以稍微缓口气了。

他们原先住的土坯房墙上,写着几笔借条,其中一笔3000元的借款,是分四次借的。冯小兰记得,那大概是七年前她还在读小学时写的,因父母没读过什么书,不太识字,怕忘记了,就让别人写在墙上,时时都能看到。

七年前,冯才勇向亲朋好友借钱盖新楼房。为了省钱,他去捡人家拆房子不要的砖,用拖拉机拉了好几车回来,又到山上去捡石头,抬回来一个个打磨。第一层楼就是用这些捡的砖和石头盖起来的。

冯才勇家的两层半楼房。门前堆放着他遇难前两天捡回来的砖石

冯才勇在老房子墙上记下的借条和电话号码

房子盖好,四壁刷上水泥,便没钱装修了,仅有的几样家具都是亲戚送的。这几年断断续续地搞装修,不久前才把卫生间修好。出事前两天,冯才勇还骑着电瓶车,捡了一些砖回来,打算把门前和外墙也修好。

3月30号早上,他还在给卫生间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和灯电,没想到晚上就出了事。王霞对此难以释怀,反复跟人念叨:丈夫上山前,从头到脚都是黄泥巴,还没来得及洗一下,刚装好的热水器,一次都没有享用到。想到这些,她就哭得好伤心。

33月0日早上,冯才勇刚装好的太阳能热水器,却没来得及洗个澡

一个“热心肠”

结婚近二十年,冯才勇和妻子几乎从不吵嘴,有时妻子说些不好听的话,他只是笑笑。

王霞说,丈夫挣的钱,一块两块都要交到自己手里。他在工地上打工,一个班八小时,中间赶回家吃饭,不舍得在外面吃,一个馍馍都要带回来给孩子。“我说你再急,一个馍馍还是要吃啊!他说,只要我的儿女吃得下,长大成人,我不吃饭都要得。”

小时候,冯才勇也是这样对待妹妹的。他大邵燕5岁,别人给他的水果、零食,他自己不吃,都带回来给妹妹吃。

邵燕说,哥哥很关心她,一个月要给她打几次电话。自从她得了肾病,哥哥一直劝她不要干活,就在家带娃,钱让妹夫去挣。3月22日还打来电话,让她不要去工地打工,隔了四天,农历三月三,又打来电话,喊她来柳树桩过节,给母亲上坟。

四年前,母亲因病去世,冯才勇将其安葬在柳树桩的山头上。以前在老家,交通不便,他曾背着生病的母亲去医院,再背回来。他对继父也很孝顺,住院、吃药、生活费,都是他和大哥出钱分摊,每次继父去他家,夫妇俩再忙也要骑车去接。

冯才勇夫妇平时会做些手打荞面,熬点鸡枞油,或者挖好一点的山药,给姑妈送过去。罗琪军说,母亲最挂念这个侄儿。这么多亲戚中,他最佩服的也是这个表弟,勤劳、朴实又善良。

他记得有一次,冯才勇满头大汗跑过来找他帮忙,他拿了包中华烟招待他,他一根都不舍得抽,似乎要留着待客。“他说这烟太贵了,我抽不起,我说你今天奢侈一回,就把这包50元的烟给抽了,他说你买一条5块一包的烟给我,我抽的时间还长一些……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心酸。”

冯才勇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送大女儿去峨眉读书。同行的亲友回忆,当时他们在餐馆吃饭,点了一份水煮肉片,冯才勇边吃边感叹:“这个菜太好吃了,不要说吃肉,拿汤泡饭都可以吃两碗。”

在众人眼里,冯才勇是个热心肠,别人喊他帮忙,他丢下自家的活都要去帮。平时农场有什么活,也喜欢安排他去做,“从来不会推辞”。

罗琪军听说,3月30日当晚,农场职工原本让另一位村民当向导,那位村民当时穿着拖鞋,说要先回家换双鞋,但宁南打火队等不及了,才叫冯才勇去带路。

冯才勇是村里最熟悉山路的人之一,因其长年找鸡枞、松露等山货,周边的山头他基本都踏遍了,对整个泸山的地形也了解。找鸡枞要起很早,去晚了就被别人采光了,运气好的时候,他找的鸡枞一年可以卖1万元左右。

一位村民告诉澎湃新闻,这二十年发生过几次山火,都没有这次厉害。上一次烧山时,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去打火,用镰刀砍,用锄头挖,隔出一条防火带。后来消防队来了,冯才勇还背着背篓上山,去给消防员送水和食物。

“你把这些山看好了,就是捡点枝丫,都可以把饭煮熟来吃,像这样烧得光秃秃,你怎么办?”这位村民说,只有保障山林平安,让山“富”起来,他们的生活才会“富”。

柳树桩旁边的山头,被烧得光秃秃

失去“靠山”的家

想到那天晚上最后一通电话,二婶实在感到后悔,“我该喊他快点回来,不要在山上了。要是把他叫回来,他就不会死。”她从小看着这个侄儿长大,人死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实在心寒得很”。

大哥冯才军当时听到消息,从金阳老家搭班车赶过来,到了灵堂,他捶胸顿足地哭喊:“老弟啊,老弟……”邵燕在葬礼上也哭得死去活来,哥哥的早逝比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还大,“就像一把刀捅进心里面”。

对于这个骤失顶梁柱的家庭,亲属们最关心的是抚恤问题。

罗琪军告诉澎湃新闻,4月3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当天,市政府明确表态,19名牺牲人员均以烈士申报,“一个尺子一个标准,不搞例外”。但审定备案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冯才勇的骨灰暂时不能入葬烈士陵园。

这些天,王霞几乎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脸,已晕倒过几次。失去丈夫的悲痛,承担整个家庭的压力,一下把她击垮了。

4月4日,王霞晕倒后在床上休息,姑妈等亲属陪在旁边。这是冯才勇夫妇的房间,里面只有两张床,一个衣柜

之前盖房向亲戚借了17万,至今仍有15万没还。“现在我没有靠山了。家里四个娃娃,小的还在上幼儿园,老的是病人,我也是病人,老老小小三辈人咋个过哦……”她躺在床上哭诉,“我的小幺儿喊‘爸爸爸爸’,我说你的爸爸为国家牺牲了,你以后只有喊妈妈了,爸爸再也喊不回来了。”

坐在一旁的姑妈劝她坚强:“你要撑得住,你撑不住,那么多娃儿怎么办?”

罗琪军说,自从表弟去世后,二侄女变得沉默寡言,关在屋里不出来。她刚上初二,正处于叛逆期,大家都很怕她出事。

即将成年的冯小兰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照顾弟弟妹妹,闲时则跪着守灵,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

“爸爸走的这几天,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突然感觉这个城市好陌生。”她低着头,声音微抖,双手攥在一起,手指不自觉地搓动。

她原本想在毕业后当兵,多学点东西,如今只想尽快找到工作,和妈妈一起撑起这个家,“把弟弟妹妹供上大学,让他们今后有好的发展”。

她现在最害怕幺弟问起爸爸,惹妈妈伤心。有一天中午,幺弟午觉睡醒后,用稚嫩的童音不停地问她:“爸爸呢?你们找到爸爸没有?爸爸在哪里?”

她始终没有回答。

几年前冯才勇在厨房门前贴的对联:让富字安家落户,把穷神扫地出门

(文中人物除冯才勇、罗琪军之外,均为化名)

原标题:第十九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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