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窗微信公号消息，12月24日上午，吴谢宇案开庭。
吴谢宇案一审开庭公告。来源：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吴谢宇弑母案”曾经轰动一时。2016年，谢天琴的尸体在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教师宿舍被发现，经过侦查，其儿子吴谢宇有重大作案嫌疑。2019年，他在重庆江北机场被抓获。
吴谢宇毕业于北大经济学院，他的学历和身份加上缜密的作案手段，让外界给予这起弑母案无数好奇和关注。而在现实世界里，弑母案还在静静发生，学生、未成年人常成为酿成悲剧的刽子手。他们没有吴谢宇的高智商，躺倒的母亲也被理解成教育失败的家庭悲剧。
吴谢宇案开庭前一周，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县发生了一桩弑母案。高三学生杨雨辰与母亲徐云发生争吵后，在肢体冲突中致其母死亡。一天后，徐云遗体被发现，潜逃的杨雨辰亦被警方捉获。
徐云的工友李玉记得，从阜宁县下面乡镇来的徐云性格“特别温和”，说话小声小气的，一点也不像在家呆久了的家庭妇女。只是，现在提起她，李玉也要三缄其口，她被儿子杀了，“这是一个悲伤的事情，不好说。”
据阜宁县公安局通报，经初步调查，12月12日上午，徐云儿子杨某因不服家庭管教，与母亲发生争吵，后在肢体冲突中致其母死亡。12月13日19时许，公安机关将潜逃的杨某捉拿归案。
阜宁县公安局发布的通报
命 案
徐云所在的观湖书苑小区，位于最靠近阜宁一高的楼盘翰林书苑背后。七楼步梯构造，外墙红瓦包裹，阳光所在的地方，站着裹厚棉袄、操阜宁本地口音的老人。
对月初发生的命案，大多数老人们都能指出具体的方位——小区的东边，第26栋，二楼，一条没有名字的清水河旁。从楼下往二楼看，窗帘紧锁的窗台，还能见到一沓帘子都遮不住的厚厚的书。
一切都像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住的徐云家窗台一样，只露出了一角。谈起对两人的印象，所有老人都会摇摇头，给出的理由都是一致的：“他们不是本地人，是从镇上来读书的。”
弑母案发生地
陪读妈妈是小区里一个主要群体，本地人很少和她们产生联系。每天洗衣做饭，到点了就到400米外的学校接送孩子上下学，徐云母子共同租住在一室一厅的房间里，就这样呆了两年半。
小区的老人喜欢扎堆：扎堆打牌，扎堆谈天，扎堆去社区医院。住在徐云家对门口的李建也是如此，他口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区的老人圈。
邻居间传的共同版本是，小孩不是故意杀死了妈妈，而是妈妈本身有心脏病，在与儿子的冲突中被刺激到病发身亡。“这个男孩，没有杀他的母亲”，很多人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但他为何在冲突爆发后潜逃，任何人都给不出解释。
李建告诉南风窗记者，虽然住在对门，平日里鲜少见到徐云，连其尸体都是她打零工的工友发现的。12月13日下午，察觉到徐云两天没上班，每天在吱吱作响的缝纫机旁一起劳动的几个工友上楼撞门，才发现她倒在客厅。
“吱-吱”的缝纫机成为了徐云与阜宁县城唯一的联系。和她熟的工友们都在这里，一个由小区车库改造而成的10平米左右的小作坊，里面透出白色灯管的亮光，墙壁上挂着密集的充电线板，另一端连着七个缝纫机。
左手按着尺子，坐着的人儿把头低得很低，等尖尖的缝纫针头伸近桌面，线也就车上了。等针头伸近桌面16-18次，枕头套的边也就缝好了。
阜宁一高附近，纺织小作坊随处可见
不用陪伴孩子的时刻，徐云就在这里干零工。为一个长方形状的枕套四边车上线，需要花上几分钟，一个能获3-5毛钱。这里时间自由，按件算工钱，在家带孩子的家庭主妇都喜欢干，有空闲时间就披上塑料围裙，将头埋在机子面前，一天赚个20-30元。
县城里最熟悉徐云的人，不愿意再回忆起这个母亲。发现徐云并报警后，每日照常开工的主妇们形成一个约定：不再对外谈论这位逝去的人。在应对记者的登门采访时，工友们已经习惯性地扯着嗓门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给我出去！”接着啪地一声清脆的关门声以及内屋里“哒”地锁门声。
关于母亲的记忆，在17岁的杨雨辰处也是缺失的。所在11班与年级主任都曾对学生下令，不准对外谈论相关事件。在遇到相关同学时，不少人都会丢下几个对他的第一印象--“人缘好，开朗热情”，便迅速闭口不言。
同龄人的印象中，杨雨辰很少谈及家庭与学习，平日最大的特征就是：爱打游戏，沉迷手游，“聊天的话题都关于游戏。”
高一同学俞怀回忆，高一时的杨雨辰学习状态良好，在50余人的班级能排上30多名，“为人老实大方”。高二分班后，三名同学证实，他的成绩渐走下坡路，“高三班上（共）70多人，排倒数。”
学生们也更愿意相信，这位平时开朗热情的男孩，是失手杀害母亲的。
两年同窗密友陈裕还记得，他过去曾抱怨，母亲的管教太严格，他经常会与母亲爆发争吵。高三同学邓发发也记起，杨雨辰抱怨过母亲的管教，还曾对他说过，不想回家，想远离家庭。
阜宁县第一高级中学
被 弑
不想回家的儿子，成了很多弑母案的元凶。
镝数据2019年曾统计近20年来，56起26岁以下青少年弑父弑母案件。结果显示，男性犯罪者占比82.14%，女性犯罪者占比17.86%。男性犯罪者数量是女性的4.5倍。
相反的是，被害者却多为母亲。代际之间的家庭矛盾与伦理悲剧也率先在母亲身上爆发。
南风窗从慧科新闻数据中心以关键词“弑母”“杀害母亲”搜索从2014年到2020年的未成年人弑母案。剔除不相关案件后，公开报道过去六年共发生过14起弑母案件。
案发地分布广泛，从东部沿海城市到西部内陆。除去三起在二线城市中心区（青岛、厦门、南京）发生的弑母案件，其余案件多发生在三四线城市的县城及以下乡镇。
被弑的母亲都在中年，年龄在34岁到46岁之间。大多数人都在“丧偶式”育娃模式里打转——她们的丈夫多出外打工，或是单亲妈妈，母亲充当了家庭里子女直接看护人的角色。
近来年，“丧偶式育儿”一词引发热议。图为《都挺好》剧照
爆发冲突是未成年人弑母的首要原因。14起案件中，男性犯罪者有12起，占总数的85%。与母亲产生激烈冲突时，因为一时冲动挥刀的也全是男性。沉迷网络、要钱被拒、管教太严，是这些母子间爆发激烈冲突的主要导火索。
有些弑母也早见端倪。2016年，山东青岛即墨市的17岁农村少年王某被母亲以“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为由，被关在家里两年。多次对母亲提出想出门打工未果后，他将斧头砍向了清晨出去做农活的母亲，随后用沙土把母亲埋在自家院子里的鸡圈下面，带着1200元钱逃至成都。
当地的办案检察官表示，“母亲对儿子过度保护，导致儿子无法与外界良好接触，也没能及时疏散不良情绪，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相比而言，选择弑母的女性未成年人心思更加缜密，原因也更为多样复杂。2020年5月，山东青岛的15岁高中生以按摩为借口，从母亲背部用绳子将这位45岁的女律师勒死。据媒体报道，女儿成绩优异，所上的学校是当地3万元学费的私立学校。事后她反锁了家门，一个人和行李箱中母亲的遗体一起待了2天1夜，直到东窗事发。
山东青岛45岁离异张姓女律师被自己15岁读高中的女儿勒死
不过，在14起未成年人弑母案中，谈及弑母者量刑的实属少数。被告人与受害人之间的亲情关系，加上未成年人犯罪，成为了这些案件最为显著却又最复杂的特征。
有媒体整理发现，裁判文书网中关于“弑母”的判决书里（注：未成年人犯罪裁判文书不公开），刑罚判决基本符合《刑法》中故意杀人罪的量刑特征：适用刑罚跨度大。
但“法不容情”的原则在这层亲情关系中恰恰成为了弑母者争取从轻判决的依据。案件“由家庭内部矛盾引发”，“社会危害性较小”成为了这类被告的辩护理由。
只有少数判决书会特意指出这一行为的恶劣性，“杀害亲生母亲有违人伦道德，应予以严罚。”在绝大多数时候，法官都对上述辩护理由表示赞同，并综合亲人的求情、本人的认错态度，给予从宽处理的刑罚。
而当弑母者还是未成年人时，这层亲情伦理悲剧往往还会在14岁刑事责任年龄线下，变得更为“难办”。2018年12月2日，湖南益阳12岁的吴某因母亲管教过严怀恨在心，将34岁的母亲陈某砍20余刀杀害。被警方逮捕时，他还放言：“我又没杀别人，我杀的是我妈妈。”
用刀杀害母亲的12岁男孩吴某
四天后，由于未满14岁，吴某被警方释放，由家长接回监管。男孩父亲吴某康随后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孩子被释放后想送回学校但遭到多数家长抵制，村里民愤太高，现在只能全家人待在宾馆，希望请求政府帮忙管教。
回不去的孩子成了全家人当心的事。在相关部门的协调下，弑母者吴某最终被送往长沙一家机构接受为期三年的管束教育，父亲将继续外出打工。
吴某爷爷还对此表达担忧，“也不知道孩子到了那里，能不能像政府承诺那样，可以继续上学。”
缝纫机前的沉默女工
弑父弑母案件中，未成年的心理与教育问题，往往成为公众最终关注且反思的焦点。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李玫谨持这样的观点——孩子的很多问题是大人造就的。
她的观点是，生命的发展是轨迹式，人的命运取决于早期。“如果要想培养孩子形成良好的性格、品格，那么最重要的时间段是在6岁之前。”
被杀母亲的管教方式、教育手法总能令人议论纷纷。一如在今日（12月24日）开庭法人吴谢宇案中，教师出身的母亲谢天琴教育方法，成为很多人眼里引发惨剧的根源。
吴谢宇案的新闻视频截图
不过，对于这些逝去的母亲，悲剧发生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人想记得。
“我们这些人，不值得你过问太多，”徐云的工友们第二次拒绝采访时，说了一句话。
在门口等待2天后，工友们邀请记者进了里屋，还将平日用来充饥的稀饭与萝卜干端上来。垒到桌子高的枕头套与剥落出来的花生壳、瓜子壳一起躺在地上，见证着这里女人们的生活。
在工友李玉眼里，徐云是个很好的妈妈，早晨6点20分上学送，10点15分放学也坚持去接，放学前还会给孩子准备好洗澡水。在她口里，“细声细语”的徐玉很少说话，每天埋头干活。她从未谈论起儿子，丈夫也长年出外打工，未出现过在她们眼前。
李玉的结论是，过去一家三口很幸福。男人出门养家，徐玉在这里租房陪读，是小镇家庭里很合理的分工。这里的很多女人们都与徐云相似，学历不高，时间围绕着家庭转，当地发达的纺织业是她们的主要工作流向。
阜宁弑母案的新闻视频截图
在这间灯火透明的车库里，7台正在运作的缝纫机前，女人们喜欢在里面聊家常。工人刘佳上初中的儿子一放学就会到吱吱作响的室内找妈妈，催着她回家给他和弟弟做饭，更重要的是顺带拿上她的手机。其他工友还会帮忙“教育”他一番：“勤奋学习才能赚大钱”“最重要的一句话，人要努力”。
还有一台并不破旧的缝纫机，似废弃品一样放在了刚进门的左手边，没有人用，它也不会说话。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原标题：县城，杀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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