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南风窗消息,“9点钟下班,说白了这是对你们的未来负责。毕业了前5年不要谈恋爱怎么样呢?”1月7日,申通快递一副总监劝说新员工的录音被曝光。
爆料人是一名曾就职于申通快递的应届毕业生小江,他称因单位要求其9点之后下班,比6点的考勤时间多3小时,而他没能照做,入职2个月后被辞退。
9月24日,他申请劳动仲裁,裁决书信息显示,申通构成违法解除劳动合同,需支付赔偿金。但申通提出上诉,申请撤销裁决,辩称因这名新员工试用期不符合岗位要求而解除其劳动合同,不同意支付赔偿金。
被辞退的应届生当事人
申通快递对“应届生拒绝 996 被辞退”的情况说明显示,小江平均下班时间 18:40,工作日平均工作时长 9.97 小时(含1.5 小时午饭时间),而劳动法规定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申通还表示,和小江解除劳动合同的原因是工作态度和工作结果,并非强制 996,也将遵照最终裁决执行。
与前述录音一同曝光的还有申通人力的一段话:“你申请仲裁就不用签离职书了……上任何一家单位一查,你就是被辞退、被仲裁的,你刚刚毕业的毕业生,你就这样背着仲裁走一辈子吗?”
1月7日晚,“应届毕业生拒绝申通快递996被辞退”的微博话题提示:无法找到相关内容。当天,该话题中一条视频下已有超过2.4万条留言。
猝死和被辞退的职场新人
拼多多22岁猝死员工小霏的“头七”刚过。
12月29日凌晨,在乌鲁木齐工作的她晕倒在下班途中,再也没能醒来。2019年6月,她成为公司的校招管培生,2020年8月,她加入社区团购新项目“多多买菜”,后从上海到了乌鲁木齐,她在公司的内部账号上写着“为多多守边疆”。
拼多多发布的猝死员工离世说明
和小江一样,他们都是职场新人,又因为996、007的加班模式联系在一起,更多人,因为和他们有类似的加班遭遇而产生共鸣。
职场新人,是最容易“被加班”的一群人。他们缺乏经验、精力旺盛、也最容易被煽动,他们还在摸索职业方向,还没怎么沾染圆滑的作风。他们还发自内心相信奋斗的意义。
2018年,职场社交平台LinkedIn对数千名90后职场新人的调查报告显示,第一份工作中,近九成年轻人都在加班。46%的新人认为加班做的是无意义的工作,有三分之一的加班新人没有加班费。
困住或想要困住小霏和小江们的,是一套典型的“奋斗者”话语。
申通的股东坐着阿里,而马云也曾因“996是福报”的言论受到批评,后改口称“不为996辩护,但向奋斗者致敬”。10月份,拼多多五周年内部讲话中,领导号召员工“开启硬核奋斗模式”。
马云针对996是福报的言论引起争议
但加班的奋斗物语以目标和结果为导向,不太考虑奋斗的限度和付出多大代价。
申通副总监要求员工刚工作5年,不谈恋爱,是干涉隐私,拼多多外包员工知乎回答中的“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是以透支精力和寿命为代价求生存。
当这些话从企业管理者口中说出,奋斗就走了样,甚至像是盘剥员工的掩饰。即便员工多劳多得,许以高薪,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有命挣钱、没命花的那位?更何况企业永远是最大的获利者,甚至还盘算着“能省则省”。就像小江经历的一样,即便裁决申通违法解除劳动合同,仍不愿意支付赔偿金,hr还要用留下污点的说法进行威慑。
不断挑战自己身体和心理承受力的后果,只有打工人自己承担,而我们不会知道崩溃的临界点在哪里,直到猝死那一刻到来之前,每一次熬,无异于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
日剧《我,到点下班》剧照
小江拒绝了996,如他所说,成了主管眼里的“工作态度不好”,等待他的是被辞退,无异于收缩了个体说“不”和维权的空间。
996燎原
12月4日,国美电器一名27岁的员工在年终誓师动员大会期间猝死,12月9日,商汤科技上海分公司一47岁在公司健身房外猝死,12月21日,饿了么43岁外卖骑手送餐途中猝死,12月29日,拼多多22岁的小霏下班途中猝死。一个月内,见诸报道的猝死事件就有4起,集中在互联网行业。
年底,是打工人集体冲关、拼业绩的最后阶段。
日剧《我,到点下班》剧照
猝死的诱因少不了过劳,过去十年,我们的工作时间也在延长。
国家统计局北京调查总队的以4238人样本量的《北京人的一天——2018年北京市居民时间利用调查报告》发现,2008年至2018年的十年间,北京“上班族”的平均工作时长从7小时38分钟,延长到2018年的8小时34分钟,增加了56分钟。
在更多不被看见的地方,996的高强度工作俨然成为一种社会常态,互联网甚至不是加班最严重的行业。
智联招聘对11024名职场人的《2019年白领996工作制专题调研报告》发现,超8成白领加班,而企业规模越大,加班时间越长,在它们当中,国有企业意外地加班强度最大,倒是互联网,每周加班10小时以上的比例排在第五,过劳榜前三甲是汽车制造、房地产、交通物流。接近八成的白领加班没有补贴。
996加班行业过劳榜。来源:智联招聘
另据2019年一职场招聘平台对5722名工作两年以上、年薪10万+的80、90后职场人的年假使用情况发起的调查,结果显示,互联网是年假时间最长的行业,平均年假天数达到两位数,但剩着的年假也最多。休假难、旅行时工作也给年假添堵。
在年假没有休完的诸多原因中,就包括完不成KPI、工作没人接手、老板同事不休自己不敢休。
奋斗的话语体系内,绩效考核只会往上看,不会向下看,加之同事比你更努力又制造着另一重压力。于是在无限加速升级中,每个人都被裹挟着成为“拼命三郎”、透支自己。
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你不加班,别人在加班,你怎么不加班,不好意思不加班,陷入加班循环;A公司不996,B公司996,A就担心自己抢不赢市场和流量,996就这样蔓延开来。
加班和996不是以公司正式的管理制度形式被明确,因为劳动法在前,对每天、每周工作时长做了上限要求,但它冠以文化之名,作用于心理,盘剥着打工人、奋斗者的剩余价值,被迫削减让渡出了休息的权益,形成一种“被迫自愿”。
华为在2010年的《奋斗者协议》让员工选择将会放弃带薪年休假、非指令性加班费和陪产假,以此保证自身成绩考核达标和获得相关分红、配股。
这份协议,在去年9月被四川一家公司效仿,签下协议的员工需自愿加班,放弃带薪休假,放弃加班费,自己能力不足时接受公司淘汰,并承诺不与公司产生法律纠纷。
四川一家公司让员工签署《奋斗者自愿申请书》
与加班文化同步盛行的,还有家与工作单位界限的模糊,比如互联网大厂让公然撸猫了,睡觉有太空舱了,健身房、食堂不要钱了,厕所里手机信号消失了,10点后下班打车报销了,更加体贴福利的另一面,暗示你:留下来,加班吧。
家的空间在缩小,厨房不需要了,房租那么贵,要啥客厅啊?回家不想工作,那就办公室里接着干吧。
996燎原,但比它更幽灵般的存在叫弹性工作制,尤其有了微信,老板随时小窗,你敢不答应?
过劳的现实
在医院找回正常人的生活,是过劳一族的心酸。
2019年4月,代码网站Github上出现了一个名为“996.ICU”项目,针对“工作996,生病ICU”的加班过劳现象,发起了一场反996抗争,号召“6点下班,不必感到抱歉”。程序员们曝光建立加班企业黑名单和不加班的企业白名单,还有人发起给马云寄《劳动法》的活动。
“向马云寄劳动法”活动
相比于以往罢工、自杀式的抗争,反996的抗争更加温和理性,但终究也只是一次抗争剧目,如今官网几无更新,分散的个体终难以突破已经固化的系统。
技术发展,带来便利,外卖、网购、网约车解放了身体,我们的生活却并不见得更加轻松休闲,更精细的社会分工仍让个体小齿轮超负荷运转,停下来又极容易被取代,零工经济尤其典型,个体又极脆弱。
12月21日,饿了么43岁外卖骑手送餐途中猝死,家属追究工伤保险时,饿了么平台称不存在劳动关系,支付了2000元人道补偿,而平台每天扣除他1.06元的保险费,也只能给他的家人带去3万元的抚慰。
饿了么骑手猝死事件发酵后,饿了么作出赔款提额的回应
在这一点上,小霏因是拼多多正式员工,五险一金齐全,又因舆论压力,相信公司已以更大金钱力度补偿家人。
以前,我们用血汗工厂形容富士康等劳动密集型企业,蓝领工人体力过劳严重。如今,在被冠以“朝阳”和“未来”的互联网产业,同样高强度的脑力过劳,白领职场也已经沦为“血汗工厂”,只是光鲜的外表下,我们开始套用一个更体面的说法,“内卷”。
日本学者森冈孝二在《过劳时代》一书中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点:工资率越高工作时间越短、闲暇时间越长的说法不符合现实。在对美国和日本的考察之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高收入阶层比低收入阶层的工作时间更长。
学者斯格尔研究了同样饱受过度劳累的美国人,正好回应了上述结论,原因在于“工作与消费循环”,循环的动力在于消费竞争。
过劳体现的是时间分配的矛盾,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趋模糊,矛盾的产生,顺应的是经济形势和企业的变化。积聚的资源越多、协调的关系越复杂,过劳现象往往更严重。
但经济的兴衰不是过劳的根源,繁荣时过劳,可能因为要消化更多任务量,衰退时过劳,则是害怕竞争淘汰,但无论何时,限制企业利用员工以严重过劳的方式来赚钱都是应有之义,也是监管发力之处。
拼多多官方知乎账号的发言虽在发布30秒后删除,但被网友截图保留且引起热议
个体对加班文化的抵抗,文化已先行。比如,咸鱼以前是个贬义词,今天在“做条咸鱼不好吗”的自嘲中,它趋向于中性;丧文化、佛系也是对奋斗和拼搏话语的消解;程序猿、社畜、打工人修辞的自我贬低,也带有对过劳不满情绪的迁移。
但文化在资本面前,终究是无力反抗的。
原标题:996,猝死,不996,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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