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月22日,段祺瑞南下抵达南京。图为南下时的段祺瑞
1933年,有传言准备“落水”的北洋老帅段祺瑞(字芝泉),忽然从蛰居的天津南下上海,予居心叵测的日伪当局沉重一击。
段祺瑞南下是蒋介石的主意。在此穿针引线的一个关键人物,是上海银行家钱新之。钱新之系近代中国金融界的头面人物,曾担任过交通银行董事长等职,与张嘉墩、陈光甫、李铭同被称为“金融界四巨头”。
一、钱新之出马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举出溥仪当了伪满洲国的皇帝。随即又把魔手伸向华北,拟继续组织傀儡政权,并在京津地区物色合适人选。“北洋之虎”段祺瑞因过去声望显赫,且一向亲日,故成为日本积极争取的对象,天津段公馆一时来人甚多,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就曾数次拜访他,请他“出山”,段心思犹豫,未明确态度。
常言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虽机密,还是被蒋介石的耳目探听到。蒋介石获悉这些内情,焦虑不安,他知道段祺瑞虽然早已下野,但势力和影响决不容小觑,一旦真的上了贼船,或许还会掀起恶风浊浪。为防患于未然,蒋介石决定设法劝说段祺瑞南下,以脱离日伪的蛊惑,免得到时真的下不来台。
不过,要能说动段祺瑞南下,亦非易事,人选很关键。蒋介石想到的最佳人选是钱新之。
蒋介石与钱新之的关系非同一般,早在辛亥革命时期,钱新之就与陈其美、陈其采一起办事,二陈又都是蒋的恩人,因此蒋对钱新之不仅早已认识,而且十分敬重。钱新之也早已将宝押在蒋介石身上,蒋介石开始北伐后,钱新之代表“四行准备库”和“四行储蓄会”,秘密赶赴外地见蒋,捐了40万元,真若雪中送炭,蒋介石一直感激不尽。
说起来,蒋介石与上海银行家关系都很密切,因为蒋介石用钱的地方多,需要银行家的帮忙。北伐到上海之前,蒋介石因军费拮据不够开销,向上海银行家暗中呼吁。这批人审时度势,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向老蒋送钱。钱新之只是其中的积极分子之一。南京政府成立后,蒋介石非要他们出山做官,结果只有钱新之买他的面子,当了财政部次长,当时的财政部长古应芬还在广州,实际部务由钱新之主持。但钱也无意仕途,勉强维持了几个月,就不干了。后来蒋介石又想派他出任驻法公使,钱也未应命。
而且,因为曾在北京担任交通银行总行协理,算是北京金融界的头面人物,钱新之与段祺瑞也有交往,更与段的几名亲信有旧情,可以从下而上做工作。以他的身份,即使为日伪侦知,也不易暴露其来天津的真实意图。
何况,动员段祺瑞南下的一应开销,也是一笔巨款,钱新之也大方表示,可由银行出面承担。
天时地利人和,钱新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二、陪同段祺瑞南下
交通银行钱新之档案中,有几份蒋介石与钱新之之间的密电,记载了他受蒋介石委派,前往天津迎接段祺瑞南下的“秘密工作”。
一切安排妥贴,1933年1月,钱新之持老蒋的亲笔签名信,前往天津面见段祺瑞,一定要他南下“共商国是”。钱新之到了天津后,没有直接去见段祺瑞,而是先找到了段的亲信曹汝霖、李思浩。李是浙江慈溪人,是蒋介石小同乡,与蒋介石、钱新之素有往来,曾任北京政府财政总长,当时也寓居天津。
钱新之在李的陪同下,前往段的寓所拜见。钱转告了蒋的问候,并说等将来国内局势稍微安定后,拟改组政府,请段出任总统,他自任副总统。徐铸成先生在《报人六十年·吴鼎昌、钱新之列传》一文中说,李思浩曾回忆此事,告诉他说:“合肥(指段祺瑞)当时姑妄听之而已。”想想也是,以段的阅历,哪能会听几句客气话,就当成真的呢?
钱新之又说,蒋先生想请先生南下住一段日子。至于条件,一切从优,可以国民政府名义每月拨给生活费2万元。段的手下亲信,每月也给1000元津贴。实际上,段的亲信段宏纲(段祺瑞的侄子)、李思浩等,已经被钱新之事先做了说服工作,都同意南下,因此也鼓动段南下。
段祺瑞本来还在观望,虽觉得日伪难缠,天津决非久留之地,何况落水做汉奸的恶名,谁能承受得起,但又感到没有地方可去,有时还害怕日伪方面加害于他。蒋介石既然谦恭执弟子礼来请他,而且条件优厚,给足面子,不如顺水推舟,于是答应了蒋的邀请。不过他在别的场合,矢口否认南下的真正原因,只是说,二女儿在上海读书,很想去沪上团聚,住上一段时间;而且那里离普陀山近,他研究佛学多年,还想去那里烧香朝拜,“适蒋派员希望过京时一谈,蒋系余之学生,余当然可以见他谈谈”。
蒋所派的人,段祺瑞没有明说,其实就是钱新之。至于段倚老卖老,自称老师,也是事实。因为蒋介石早年曾就读于保定军官学校,而段当时兼任该校总办,虽不曾为蒋授业解惑,但老师一说也算是名副其实。蒋介石自己也是直认不讳的,他曾对段宏纲说:“我亦保定军官学堂学生,段先生是我的老师。”
在钱新之的陪同下,段祺瑞坐火车抵浦口,再由浦口过江抵南京下关码头。1月22日,蒋介石通令所有少将以上军官到南京浦口车站迎接段祺瑞,蒋介石本人一身戎装亲自等候在下关码头,这使得段祺瑞十分感激。段在南京拜谒了中山陵后,乘火车前往上海。
三、资助生活费用
起先由上海市政府安排,段祺瑞住进武康路的世界学社,不多久,时任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也是段祺瑞学生的陈调元,执意要将自己在宝昌路的一座洋房(后拆除,现为上海新村所在地)让给他居住。
段祺瑞连家带口,一大帮子人住进去,竟绰绰有余。段因年事已高,身体欠佳,每日只以读书、诵经、手谈为乐,其时附近还很幽静,花园面积很大,有一块大草坪,段祺瑞常常在清晨绕着大草坪走上一大圈,直到身出微汗才回到屋内。不过前来拜望他的新贵、旧友还是络绎不绝。
段祺瑞在上海的生活,仍由钱新之等人照料。钱也尽心竭力,不敢怠慢。3月初,老友部属许世英、陈调元接段祺瑞到极司非尔路76号叙谈,段特地关照,要钱新之也到场。许当即修书一封,要钱新之“驾临极司非尔路七十六号一叙”,又怕钱新之不领情,特地说明“时合肥在座”。段祺瑞,安徽合肥人,故被尊称为段合肥。钱接到许世英的通知,立即赶去陪谈。
4月初段祺瑞发胃病,钱新之请来医生为他诊治,得以很快痊愈。连远在天津的曹汝霖也写信给钱新之,表示“欣慰”,称:“合肥此次病愈甚为欣慰,惟高年病后调养尤为紧要也。”这两封信函,今保存在上海市档案馆所藏钱新之个人案卷中(B-351)。
按蒋介石的意思,钱新之每月给他2万元的生活费。钱新之送的钱,都用蒋介石的名义,从不归在自己名下,这就是钱新之的高明处。在交通银行档案中,为段祺瑞在上海的生活安排,蒋介石与钱新之有多封函件往来,如1933年春节前夕,钱新之请示蒋介石:“去年所送礼金数目记忆不清,请电示金额,当于年内代送。”旋即蒋介石来电,请代送2万元“红包”。钱新之遵命照办,并回复道:“年敬2万元已代面呈,段先生嘱代电谢。”
蒋介石自己在南昌行营围剿红军时,还不时通过钱新之来电问候,可见蒋介石对这位老师的确恭敬有加。1934年11月14日,蒋介石来电相询:“段先生近日健康否,请代问候”,钱新之17日回电道:“芝老近日康健如常,已代问候,嘱道谢忱。”
对于蒋介石如此关照,段祺瑞心领神会,一再对外表示:“救国必须自救,爱国不分朝野。”汉奸王揖唐来电要他出山搞华北五省自治,也被他托辞拒绝了。
四、葬段氏于何处
1936年11月2日,段祺瑞因胃溃疡大出血,虽送宏恩医院急救,但因出血不止,不治身死,享年72岁。段死后,国民党政府宣布给予“国葬”待遇。但葬在哪里,却有不同声音,据说蒋介石的意思是在南方将段安葬,但家人及亲友都主张段葬黄山,因为段是皖人,葬于皖南,合乎“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旧俗,蒋介石为此还拨了20万元,在黄山购置了一块坟地。惟段的长子段宏业表示:“蒋介石不是好人,老爷子的遗体,千万不要和他沾边,还是应该安葬到北方去。”
旧时讲究长子代父,家中意见总以长子为主,结果段家达成一致意见,一定要将段的灵柩运往北京安葬。后来灵柩果然运抵北京,暂厝于西山卧佛寺,七七事变后,因形势所迫,草草下葬,解放后由章士钊等人操办,段氏被安葬于北京万安公墓。
但据钱新之档案,蒋介石并未反对段祺瑞安葬北京。在葬哪里的问题上,钱新之曾暗中请示蒋介石,蒋介石回电说:“芝师葬地,弟无成见。总以其家族之意见为重。唯弟意,芝师生前事业究在北平,故若营葬北平,亦可为民族历史增光宠也。”可见蒋介石也是赞成段祺瑞北葬的,当钱新之将蒋介石的意思转告段家时,段的家人朋友才松了一口气。
从金融史的角度看,钱新之的地位与影响,不及张嘉墩、陈光甫、李铭三位银行家,但与蒋介石的亲密程度,却有过之无不及,这从钱新之的这一秘密使命,也可看出一点端倪。此事颇可佐证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也是民国历史上的一段秘闻逸事,而更可联想的是,在危急关头,银行家所能发挥的多重作用,绝非简单局限于经济领域,也绝非简单呈现于透明层面。顺便补充一句,以上蒋钱往来的函电,可见之上海市档案馆所藏交通银行档案,并收入于该馆新近出版的《上海银行家书信集》中。
解放前夕,钱新之离开大陆逃往香港,后又迁往台湾定居,1958年6月19日病逝,终年73岁。
原载:《世纪》2009年第1期 作者:邢建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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