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国宏

4月12日下午，位于绵阳市区的解放军520医院门外的公路上，男子用手抓住轮椅轮上的手推圈，用力一推，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轮椅向前飞窜两米，很快又慢了下来，但他双臂迅速划了一个圈，循环刚才的动作，再次将轮椅拉动，速度飞快。

当天日头很猛，他额头和裸露的手臂都聚起了汗珠，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女孩走在轮椅旁边，脚步翻得飞快，只希望尽量跟上汉子的速度。

男子名叫代国宏，汶川地震时他上高二，倒下的墙壁夺去了他的双腿，却让他成为教室中唯一的幸存者。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他并没倒下，反而在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上取得百米蛙泳冠军，成为全国知名的“无腿蛙王”。旁边的女孩叫苏思秒，2015年，代国宏在全国观众面前向她求婚，赢得了爱情，被很多网友赞为佳话。

代国宏说，经历灾难是他人生最大的不幸，震后十年他却又是十足的幸运儿。多年来，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要坐着轮椅从北川、绵阳，到南充、重庆，最后到达成都。因为这1000多公里的路程，是他的重生之路。

绵阳-重庆

“是重庆让我得到新生”

代国宏踏上千里感恩路。

在绵阳“步行”的20公里路程，代国宏花了4个多小时才完成。我们约在绵阳市中心一家咖啡馆见面时，他为自己点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走到座位前，他拒绝了服务员想要帮助他的好意，用双手撑起身体一个转身离开轮椅，准确地坐到了位置上。

代国宏说，重走震区路并不是一项“极限运动”，他的计划是在两个多月时间里，分段“步行”，走过曾走的路，看看曾经的人。第一段路程，就是从绵阳到重庆，因为到了重庆，他才获得新生。

2008年5月12日，正在上课的代国宏被埋在断墙瓦砾中。两天后，他被重庆消防官兵救出保住了性命。随后，他被送到了位于绵阳市中心的解放军520医院，在这里他截掉了双腿。所以，520医院成了他从北川到绵阳后去的第一站。随后，经过南充、垫江，他被送到了位于重庆的陆军军医大学新桥医院，开始了他的“重生之旅”。

5.12地震后，代国宏在新桥医院进行救治，在病床上与重庆消防的救命恩人合影。

代国宏骑轮椅车来到绵阳解放军520医院，向当年救治他的医生感恩。

“从绵阳到重庆，对其他人来说，只是几个小时车程，但对我，却意义非凡。”代国宏说，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中被刨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惊弓之鸟。截掉双腿更让他万念俱灰，充满恐惧。直到到达重庆，他才真相信自己已经远离了灾难，第一次安下心来。

代国宏在新桥医院的病房住了4个月，每天都要做清创手术，痛得他生不如死。有两次，他还因为感染命悬一线，医院下过很多次病危通知书，但幸运的是，每一次医护人员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比起身上的痛楚，心里的绝望更让代国宏无所适从。医院找来心理医生，给他做常规测试摸底，让他填表，希望解开他的心结，但他却暗自认为这没有丝毫作用，由衷地反感。

“幸好遇到了李叔叔。”代国宏口中的李叔叔是新桥医院信息科主任李初民，对于这个经历了巨大灾难的孩子，李初民并没有一本正经地开导，而是每天不厌其烦地来找他聊天，从茶道聊到哲学，从天上聊到地上。但正是和李初民的“神侃”，代国宏渐渐走出了阴霾。他仍记得李初民送给他的话：“人的内心应如茶叶般沐浴阳光，茶树不会因采摘而枯萎。”

4个月后，代国宏的伤势基本痊愈，他即将离开这里。“回家？就只能让父亲和哥哥照顾一辈子！”代国宏说，出院让他激动，因为终于活过来了；但同时离开又让他迷茫，真的要回去吗？他不想回家当一个废人。

于是，在新桥医院的帮助下，他被送到了四川省人民医院川港康复中心。

重庆-成都

“泳池中，我重新飞翔”

运动员出身的代国宏十分喜欢健身。

眼前的代国宏是健壮的，粗壮的胳膊用力时，腱子肉会瞬间凸起，显示着他长年进行专业运动训练的成果。但2009年，初到川港康复中心时，他只有50多斤。

代国宏说，到川港康复中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装假肢。他当时并不知道，装假肢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代国宏截肢位置很高，只剩下一小截大腿，要想用残肢控制整个假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并且，残肢与假肢接触的部分，都是新长好的嫩肉，要在肉上活活地磨出一层茧子，才能真的用好假肢。

“全身痛得冒冷汗。”代国宏说，幸运的是这里有很多跟他一样经历的人。那时，坚强、勇敢四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味同嚼蜡，只有看到同样失去腿脚的病友站起来了、走起来了，才能真的让他燃起信心。

代国宏天生乐观，在病友中是最活跃和能坚持的人之一。那时，他得知隔壁病房的女孩们晚上常常偷偷哭泣。他就组织病友去买来十字绣，让她们在病房中制作。产品出来之后，他再组织大家拿到成都宽窄巷子等商圈去义卖，把赚到的钱送到病友的手中。

他仍清楚记得，有位小姐姐会弹吉他，有一天她拿出好久没碰过的琴，在训练大厅弹奏起来，大家一起跟着唱哥，听得代国宏心里暖暖的。

“也许是傻胆大，下水的经历，又让我改变了人生道路。”2009年2月，医院组织伤者尝试下水游泳。当时在康复中心的地震伤员共有200人，但只有30个人去参加了下水前的力量测试，最后真正敢下水游泳的，只有代国宏与另一位叫欧国清的伤者。

下水时，代国宏好强，执意不要别人保护。谁知一下去只游了几米就沉到水里，呛了很多水，最后被救生员捞了起来。但这次经历却让代国宏有了不一样的感受。“陆地上，我失去双腿，但在水里，我可以自由翱翔。”

代国宏在4个月之后才有第二次下水的机会，或许是年龄和身体条件不错，他被四川残疾人运动队集中送到云南开始了游泳训练。

“第一周的训练是泡温泉。”代国宏说，最初的几天，他天天在仅50厘米深的温泉池中泡着，观看其他队员的训练。一个礼拜之后，教练才让他到大池游泳。4个月前呛水的经历，让他有些害怕头朝下常规姿势，于是仰面朝天地游起了仰泳，一直游了200多米。

“感觉太好，太自由了。”代国宏爱上了这样的游泳方式，一天比一天游得更远，最后他能一口气游600多米。两周之后教练见他已经不再怕水，开始教他自由泳和其他泳姿。

在做游泳运动员期间，代国宏训练十分刻苦。

48天之后，代国宏去北京参赛了。

这一次，他参加的是全国18周岁以下残疾人运动会，因为超龄，他不算正式运动员，而是以测试者的身份进了赛场。比赛结果，代国宏算不上特别满意，自由泳项目他得了倒数第一，他最喜欢的仰泳拿到第三名。

参赛之后，他回到成都川港康复中心。“惊呆了，我比留下的病友强壮了好多。”代国宏惊讶于运动给自己带来的变化，只是长期运动让骨头长太快，戳破了皮肤，他需要再接受一次手术。

15天后，代国宏出院，这时他又面临两个选择。第一是回学校上学，第二是进入专业运动队。

这一次，他又选择了更困难的四川省残疾人运动队。他说，就是特别想证明自己。

2009年12月进入省队后，代国宏每天都游最后一名。但他一直没有服输，也许是有生死劫的经历，他更加懂得坚持。2010年他夺得了全国游泳锦标赛百米蛙泳冠军，2014年，他再次在该项目上夺冠，并打破全国纪录。

成都-北川

“有她陪伴，是我最骄傲的事情”

代国宏与妻子苏思妙的婚纱照。

2015年9月18日，全国第九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六届特奥会游泳项目收官之战在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清水河校区举行，代国宏所在的四川队以2分39秒70的成绩获得亚军。

这场比赛之后，代国宏将同时决定两件人生大事。第一件是退役，第二件是求婚。

“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最骄傲的事情不是拿到好成绩，而是与你相爱，并得到父母家人的支持，我会用我的生命去爱你，亲爱的，嫁给我好吗？”颁奖典礼时，中央电视台的镜头记录下了代国宏对女朋友苏思秒说的求婚誓言，成为当届赛事的一段佳话。

代国宏说，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与苏思秒的相识始于一个偶然。2013年5月8日，他再次因骨头生长刺破肌肤必须到香港做手术。临行前1天，他邀请教练和干妈一家吃饭。而苏思秒正好是干妈女儿的闺蜜，当天两个女孩在一起逛街。如此巧合地，苏思秒被顺便带到了代国宏的面前，一起吃了一顿饭，出于礼貌两人加了微信。

在香港期间，他每天都把见闻分享朋友圈，苏思妙每一条都点赞评论。代国宏起初并没在意，直到苏思妙忍不住追问他为何视而不见时，他才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不熟，不敢冒昧。

“后来知道她是护士，一下子话题就多了。”代国宏说，在他从死而生的过程中，护士曾两次从将他带离生死边缘，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所以，他对护士有着强烈的好感，很快和苏思秒热络起来。在香港治疗的1个月后，他和她已无话不谈，两人的微信聊天成了生活的必需品。

“2013年的七夕节，他算是向我表白了。”说到他们的恋爱，一旁的苏思秒俏脸微红地回答，但却被代国宏打断。“不对。”在何时确立恋爱关系的问题上，他们有了一些小分歧。

代国宏觉得，他的条件特殊，真正确立关系的时候，应当是他们的感情被认可和祝福的时候，而这个时间，被整整推后了一年。

苏思秒说，自己并不是感情用事，不考虑后果的小女孩。接受代国宏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一直走下去。但要让身边的亲人、朋友，特别是父母接受他，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苏思秒的母亲很宠她，甚至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但当她执意对母亲说非代国宏不嫁的时候，母亲的回答是：“那我宁愿你谁也不嫁。”那时苏思秒觉得，他们前途一片黯淡。

恋爱时候，代国宏写给苏思秒写了很多情诗，甚至买了百米长卷来记录他们相爱的点滴。有人说，是他的诗打动了苏思秒。

苏思秒却说，一个女孩是不会因为情诗将终身托付给一个男人。代国宏的好，是点点滴滴的好。他虽没有双腿，却反过来把苏思秒照顾得无微不至。生病了，他第一时间端药送水，心情不好他总有办法逗得她笑。

日常生活中，代国宏夫妻俩恩爱相伴。

在苏思秒的坚持下，她带着代国宏走到了父母的面前。一来二去的接触，逐渐改变了父母的看法。有一天，母亲问她：“你和小代在一起真的开心吗？”苏思秒肯定地点头应承。母亲回答：“那就在一起吧。”

代国宏说，那是2014年7月，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三年后的6月11日举办了婚礼，誓言携手走完一生。

有了爱情的同时，代国宏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2015年他宣布退役，但却并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能怎么走。每天7点是他退役前起床训练的时间，他会准时醒来，但却再也不用进入泳池拼命地训练，整个人松弛下来，却无比的迷茫。

他开始看书，邀约帮助过自己的老师、朋友谈心。

“你可以做‘生命教育’，你的经历就是活教材也是活招牌。”一位朋友的话提醒了代国宏，其实在退役之前，他就受邀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只是训练太忙，他拒绝了很多次邀请。而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于是，代国宏与苏思秒在北川成立了北川知言文化传播公司，给学校、企业提供专门的“生命教育”课程。“在欧美，生之不易以及死亡话题的情景式教育已经很常见。”代国宏说，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经历特殊，做起这样的事来竟异常的顺利，没有做过任何宣传，请他讲课的邀请却络绎不绝，他甚至被邀请到北大、清华给学生们分享自己的经历。

代国宏将自己励志的故事与学生们交流。

如今，代国宏和苏思秒已经在离成都不远的温江买了房，过着普通人赚钱养家还房贷的平静生活。

他时常还是会回忆起十年前，他被埋在废墟瓦砾中的黑暗角落独自坚持的日子，因为只有活下来，一切才会那样美好。

北川老县城，代国宏手拿黄菊，向5.12地震遇难者致哀。

上游慢新闻 重庆晚报记者 彭光瑞/文 首席记者 冉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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