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取消了。”
“毕业典礼取消了？”
“毕业典礼取消了！”
这怎么可能？峡防局安排的事会取消？卢先生答应的事会有变？
那是1931年，民国二十年3月30日的事。
那天早上，是早会的时候。这不是文化考试结束都结束了嘛，这一周纯属是休整，不用上课了，只是还得按时集中开个早会。前几天的早会，都是自由的讨论会，像是大家一起摆龙门阵，但今天卢队长走进教室时，大家都愣了，只见队长一脸严肃，哪像是要跟你摆龙门阵的样子？然后卢子英简洁地宣布，少年义勇队毕业典礼取消了。
一下子，教室里躁动起来，少年义勇队员叽叽喳喳，其实说的内容也简单，无非就是我们付出三个月的努力，只盼望着享受从卢作孚局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的风光，怎么就取消了呢？可是，不反复说，就不能体现心中的失望，所以，整个教室就闹麻了，队长卢子英站在讲台上，向后退了半步，背着手，微微靠着黑板，用眼睛扫了几遍，也扫不出一个安静来，但他也没说啥，只是静静地等这群少年发泄出不满。
他们的不满那是相当有理由的！
少年义勇队原定两年毕业，该是在去年秋天。去年拖到年底才举行了考试，结果总体成绩都不理想。毕竟这两年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标本采集，建设北碚的活动上，用在文化课学习上的时间少了。于是峡防局决定再延期三个月毕业，全部用于文化课的学习，采集、种痘、义务劳动这些都暂停了。三个月来，大家都按高中生的要求学习数理化和国文、英语，背书做题，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三月下旬再次考试，全部合格，这才定在四月一日举行毕业典礼，到时将由卢作孚局长亲自给每个同学发毕业证书，还要发一件中山呢制服和一件毛呢大衣，这是三峡染织厂的新产品，用作采集标本时在雪山上御寒。重要的是，这都在《嘉陵江日报》上正式地登出告示了。
确实，学习、游历了这么久，心血、干劲付出了这么多，大家每个人都感觉已与峡防局溶为一体，很希望有一个隆重的仪式作为纪念。
像高孟先，考的第一名，就该第一个上台领证书，怎样领，怎样说，他都演习了几遍了，还喊蒋卓然给他参谋，调整仪态，特别是发言内容，每个字都在推敲。其他前几名也学着做足了准备，现在都没机会展现了？
高孟先终于忍不住，起立问道：“为什么要取消毕业典礼呢？报纸上都登出来了的！”
卢子英回答道：“因为卢局长生病了，不能来参加毕业典礼。”
高孟先愣一了下，又看看同学们，坐了下来。
没有卢局长的毕业典礼，那倒真不如不办。这下大家才不说话了。
教室安静下来，失落的安静。
冯文中排名第六，也就没费多少心思去考虑该说些什么，但仍然在该说谢谢还是该表达继续努力这两点上有些犹豫，要不都说？那会不会太多？现在知道不需要选择，心里反而轻松了。但马上又想到，卢局长是什么病？到了不能参加毕业典礼的程度！
去年十月，政治股主任黄子裳得空跑到重庆城去耍了两天，居然被卢局长在街上碰到。重庆那么大，也会有这么巧？卢局长奇怪地问黄主任怎么会在这里，黄主任解释说前段时间太累了，出来散散心，休息一下。卢局长当即严肃地批评：我们应当努力工作，在工作中休息。后来，卢作孚先生还郑重其事地在峡防局周会上讲，自己生了病，如何通过找事做，来缓解疼痛，迅速转移了注意力。总结起来就是，精神这东西，越用越有，越不用就越没有。
当然，黄主任也不以为意。因为，卢作孚先生有资格这样说。不是因为他是局长，而是因为他向来以身作则，凡是要求下属应该做到的，他自己必然率先做到。累了，换件事做；身体有病，尽力坚持，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次，取消原定的毕业典礼，会不会是卢局长得了重病？两周前，卢作孚先生还和符净僧一起在峡区地方医院，用新到的电疗机治病，怎么就严重了？想到这里，冯文中起立问道：“卢队长，卢局长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很恼火？”
卢子英看了一眼冯文中，又扫视全场一下，说：“也就是感冒发烧，稍有点恼火。季节变换嘛，一不注意就病了。不算啥重病，但人立不起，所以参加不了毕业典礼。请大家谅解。”
年初，民生公司总部从合川迁至重庆，公司的发展，离不开卢局长的亲自操持。卢局长便不能常住北碚，只是每周来一、两次北碚。到最近，通过购买合并其他轮船公司的行动全面铺开，已经收购了两艘，听说正在谈判另外三艘，一定能成功。到时，民生公司将会有八艘轮船了！卢局长忙得连每周回一次北碚也保证不了。但同学相信，凭平时卢局长对少年义勇队的关心重视，一定会安排时间参加毕业典礼。没想到卢局长会重病卧床。在民生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这真让人焦心！
同学们的思路都跟着转过来了，纷纷表示应该去看望一下卢局长。卢子英劝阻道：“大家的心意，卢局长会了解的。我代表卢局长谢谢大家。但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要去打扰他。好不好？”
冯文中一直很庆幸自己考入了少年义勇队。
冯文中本也该算北碚人，只因为祖父吸鸦片败了家，父亲少年时就孤身离开北碚，闯荡到了泸州，学木匠，做木活，凭着私塾底子，和别无出路的努力，五年出师，自立门户，再干五年，在泸州况场镇安家生子。冯文中是老二，小时跟着父亲读过古文，父亲说，长子学手艺支撑这个家，其他孩子要尽可能读书，要进学堂，所以冯文中也进了学堂。在泸州读初中时，从老师秦贤那里，知道了恽代英，卢思的名字，因为秦贤毕业于川南师范学堂，而当时，恽代英是川南师范学堂校长，卢思是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两人联手在泸州进行教育改革，从教材，教法，经费，多方着手，还组织出省考察，带来了川南教育新气象。秦贤时常给学生们讲起那时生机勃勃的校园生活。冯文中刚读完初二，家庭变故，父亲因病辞世，一直跟着父亲学徒的哥哥接手了木工作坊，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家无积蓄，十分艰难，已无力支持冯文中继续读书。正好听说巴县北碚乡在招考少年义勇队学员，学制两年，一切免费，可获高中学历，毕业后也有工作，而创办人正是已改名为卢作孚的卢思。哥哥支持冯文中继续读书，拿了三元钱给他，冯文中便毫不迟疑地收拾起衣物，穿着妈妈新做的一件长衫，奔向北碚。以前读书，每周都要从况场镇到泸州城，冯文中是出惯了门的，他体会不到这一别的含义，而妈妈自能体会。冯文中是过了多少年，才有这般体会。
从泸州到北碚，先得经沱江坐船到县城，又顺长江到重庆，再过嘉陵江，走路到江北悦来场，住一晚么店子，早上搭汽船逆流而上，经水土沱，穿观音峡，两小时就到北碚了。当然也可以在朝天门就搭汽船上北碚，但除去食宿，要多花五角钱，冯文中可舍不得。就这么省，荷包里也只剩一元多点了。
那天上午，冯文中身着长衫，脚蹬布鞋，提着一个藤条箱子，腋下还夹着一把油纸伞，就这样踏上了北碚的土地。
原标题：北碚的春天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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