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上的灯泡一灭,整个坝子暗了下来,原本嘈杂的人声瞬间飘散不见……
“啪……”
一束光从人群头顶穿过,映射在面前的白布上,电影开始了。
透过屏幕那微弱的光亮,龚佑君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有的稚嫩,有的沧桑,有的成熟,有的稍抹一丝淡红。
电影的光亮,驱散了漆黑的夜色,主角的细语淡化了田间的虫鸣,龚佑君知道,这个夜晚,将在后来的好多天里被这里的人反复提起……
人来人往,身影转换,作为重庆万州露天电影的放映员,龚佑君说,走村串户放映坝坝电影的49年,他见证了每个乡镇村庄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挑担子
3月14日,晚饭过后,万州太安镇红丰村空旷的大坝上,一只竹竿挑起一盏老灯,居民们又聚在了一起。
茶杯里的水雾在袅袅,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剥着柑橘,聊着乡里乡亲的趣事。他们边聊边等,等龚佑君和他那句熟悉的开场白:“哎呀,乡亲们好啊……”
一句简单的问候,是最熟悉的味道。
“我们挑的不只是光影设备,还是乡村老百姓对电影的渴望。所以我一定要把露天电影放映工作做下去。”这是龚佑君的承诺,70岁的他为了这个承诺,坚持了半辈子。每次放电影前,龚佑君还会适时向村民宣传党的好政策,传递党的好声音。那投影机的微光,不仅点亮了白色巨幕,还照亮了乡村的精神富裕道路。
这天放映的电影是《湄公河行动》,它已经随着龚佑君的肩头走过了万州数十个乡镇村庄。
“现在各个村道路都通了,可以用摩托车把设备拉到各个村,以前都是靠肩挑背扛。”龚佑君说。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肩头扛起过多少盘电影胶片,也记不得自己走过多少山路,趟过多少河沟,留在他脑中的都是人们的欢笑、眼泪,还有意犹未尽。
说起他这份毕生事业,还得从1972年开始讲起。那时候,龚佑君还是个小伙子,21岁,身强力壮,在公社的农机站当出纳。一次偶然,他被借调去当农村露天电影放映员。当时,看电影是很奢侈的事情,而放映员每天都可以看电影,龚佑君觉得很稀奇,一口答应了下来。
龚佑君没想到,放映员工作竟如此辛苦,每天,他和搭档要挑着几十斤重的放映设备和一百多斤的发电机,跋山涉水。
1978年冬天,龚佑君要去一个小地名叫“包子山”的地方放露天电影。那里住着500多位村民,由于交通不便,村民们与外界联系很不方便,所以大伙都盼望着看露天电影,了解外边的世界。
进村的路被一条河拦住了,而桥在几公里外的地方。龚佑君和同事为了节约时间,背着设备开始趟河。
寒冬里刺骨的河水让龚佑君步履维艰,肩扛箱,牙紧咬,龚佑君和搭档相互搀扶着前行。待到两人上岸时,他们的双腿已被冻得麻木。
但这份冰冷的回忆,最终被村民的热情融化了。
当天,龚佑君在“包子山”放完电影,早已是深夜。此时赶路太过危险,当地村民热情地招呼他们到其家中留宿。
那个时候,村民家里都很贫困,大冬天还铺着凉席,棉被也很单薄。但是那位大娘却给龚佑君和同事抱来了一直没舍得盖的被子。
龚佑君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虽然冷,却感觉温暖。这让他觉得,困难点没什么,怎么着都要把电影给乡亲们送去。
后来有一次,龚佑君去万州区草堂村放映露天电影。步行四个小时,他刚到了放映点,天就下起了雨。担心效果不好,他取消了放映,又挑着担子,打着手电筒,踩着泥泞的山路回去。
第二天,龚佑君又赶过来,结果又下雨……来来回回5次,终于遇到天放晴,这才顺利将《红色娘子军》和《革命儿女》两场电影放给村民们看。
放映电影的路上,有时也充满了意外。
有次,龚佑君放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路有些打滑。走到一处堆满乱石的地方,龚佑君脚一滑,摔了。膝盖碰到了石头,划了道3公分长的口子,鲜血流了出来。
龚佑君第一反应是查看放映电影的东西有没有被磕到,看到箱子完好无损后,才发现自己流血了。虽然受了伤,龚佑君还是没有放下他的“电影院”,每天进村里放电影给村民看,因为他知道,大伙在等他。
当龚佑君看到大伙儿津津有味的样子,仿佛再多的疲惫都一一散去。
一段开场白
说来很多人都不信,做了49年的电影放映员,龚佑君却从没走进过电影院。而在今年春节,由于疫情防控,龚佑君终于得闲不再奔波。
那天,儿子带他去了一趟电影院,孩子对他说,你给别人放了这么多年电影,这次终于可以轻松地看场别人给你放的电影了。
电影院里坐满了年轻人,荧幕上正在播放新片《唐人街探案3》。电影讲了什么,龚佑君没有看进去,密封的环境让他很拘束。“时代变化好快。”龚佑君还是喜欢和大伙聚一起看露天电影。
时代在变,人们看电影的口味变了,放电影的方式变了,只是龚佑君还是在那里,没变。
一台放映机,一张白色大幕,一群见了几十年的村民,还有龚佑君不变的老习惯——放映前问好,然后随性来段“开场白”。有时候是顺口溜,有时候是七字诀,全是龚佑君自己的原创,内容与党的政策相关。这个习惯,是从他开始播放电影时,就养成的。
最开始是放幻灯片。那时候是用胶卷放映电影,按照要求,放映员在放映电影前,要播放宣传政策的幻灯片。龚佑君就利用闲暇的时间,在一块一寸的玻璃上写下一些当下的最新政策,有时候还要自己画些画上去,让画面更丰富。
随着放映机的更换,幻灯片变成了“口播”。龚佑君文化水平不高,每次看到党的新政策,他都要把原文内容打印出来,把自己关进房间,一遍又一遍地学习,在第一时间将学习内容进行消化。平时翻阅报纸的时候,龚佑君还会一边翻看,一边在纸条上写下总结提炼的七字诀、顺口溜。
每次电影开播前,龚佑君就拿出纸条,干咳两声,大声朗读纸条上的内容。
龚佑君记得,有次他在长滩镇向家社区放影,朗读的是自己创作的《迈向新时代》。声音刚响起,广场上的居民们停止了聊天,小孩们也停止了嬉闹,一些人还用手机的灯光帮他照亮手中的笔记本。
龚佑君以为,他的开场白人们只是听了就过了,他却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习惯,却影响着一群人的成长。万州区白羊镇的放映员魏培就是其中一个。
魏培是白羊镇人,龚佑君以前也负责白羊镇辖区的放映工作。从小,魏培就对龚佑君很崇拜,“他让我看到了村外不一样的世界”,小时候,魏培也希望将来能成为一名放映员。
一次,龚佑君在放映电影前宣传征兵政策,那时的魏培心里涌上一腔热血,希望可以穿上戎装报效国家。那年,魏培入伍了。退伍后,魏培回乡成了一名专职干部,而当时恰逢龚佑君放映的辖区调整,白羊镇辖区没有了放映员。
这时,魏培站了出来,愿意承担放映工作,他一边忙自己专职干部的工作,一边给辖区的人播放露天电影。
一次,龚佑君和魏培聊天时问道:“放映员收入又不高,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个?”
魏培回道:“你不也干了这么多年,这项惠民的工作,总有人要做嘛。”
龚佑君看着魏培,良久,淡淡一笑,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一份坚守
院子里,放映机哒哒哒的声音,荧幕上变换着的画面,乡亲们嗑瓜子谈笑的声音,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龚佑君有些怀念年轻时的观影“盛况”。
那是1988年,1012场露天电影是印刻在龚佑君心底的数字,那年,龚佑君很忙,平均一天就要放映3场电影。
然而,随着时代的更替,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电影院也慢慢融入大家的生活圈子,还愿意坐在露天坝看电影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
身边许多有经验的老放映员渐渐换了行业,放露天电影的人越来越少,龚佑君也多次动过这念头,可是,坚守,却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或许是忘不了大家们脸上朴实的微笑,每次碰到,他们都会热情地问,好久再去放电影。”
坚守,也许是一种行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情怀的记忆。
那是在2007年,长滩镇红石村的村民找上门来:“老支书得了癌症,恐怕日子不多了,他最后的心愿是再看场露天电影。”
很快,龚佑君就带着“电影院”来了。
龚佑君始终忘不了那晚的场景:老支书在旁人搀扶下,提着烤火炉,步履蹒跚地走到龚佑君身边,对他说道:“我其实不是想看电影,只是想当面对你说句‘谢谢’,谢谢你这么多年,给我们放电影。”
一句质朴的感谢,却让龚佑君觉得,这么多年的坚持,值了。
龚佑君其实早该“退休”了,按照规定,60岁,他就可以不再去放映电影,“我可以退,但我要找好接班人。”
龚佑君想过找儿子来接班。当时,他的儿子正在外地打工,龚佑君一个电话把儿子叫了回家,带着他去放映电影。但没过多久,儿子闹着要出去挣钱,龚佑君拗不过,只得随了他。
龚佑君找到镇里的惠民工作队,提出继续干下去的想法。考虑到他年龄大了,家人和队里的人都反对,但看在龚佑君的极力坚持,也就答应了。
暮年的龚佑君,放映工作越来越起劲。近日,重庆市文明办发布了2021年1-2月“重庆好人榜”,龚佑君上榜敬业奉献好人,这是对他49年坚守的肯定。
龚佑君最喜欢的电影是《王长喜来了》,这部片子他一个人在家用影碟机看过好几次,“主人公也是个露天电影放映员,在他身上,我感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电影谢幕,人群散去,龚佑君慢悠悠地收拾着设备。旁人帮他把荧幕收下折叠起,他喊了句:“小心点,莫弄坏了,以后还要交给别人的。”
但这个担子要交给谁,龚佑君自己也不知道。
原标题:肩头上的“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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