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口县鸡鸣乡:1800米高山上的诗意和笑声
10-01 08:42:16 来源:重庆晚报

喜笑颜开的朴实药农

笑着举杯喝上几口,一天疲惫全消。

正在修建中的公路

城口县鸡鸣乡高山台地

逗人大笑的曹吉培(左)

重庆晚报消息,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里都称得上是真实的世外桃源。

在这片海拔超过1800米的高山台地,早晨有流云薄雾,中午有琥珀色阳光,夜晚星汉灿烂。峰顶的原始森林以下,生长着一望无际的云木香,每年5月开出铺天盖地的淡红色花朵。在这儿一边走一边戴上耳机听许巍的《世外桃源》,所见所闻比原版MV还要自然。

居民们有着桃源中人该有的模样,男人瘦削,女人健壮,方圆几里没有一个胖子。他们住的房子,用整棵的原木垛起成墙,以细竹弯曲覆土为顶,屋顶上自然生长出美丽的繁花野草,像极了《魔戒》中霍比特人的故乡夏尔。

在这个充满诗意的世外桃源,生活着城口县鸡鸣乡金岩村100多户药农。上月中旬的一天,重庆晚报记者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我第一次想到放弃,是在开始爬山大概15分钟之后

当向导告诉重庆晚报记者,前面半山腰上那间木屋就是金岩村6社社长曹吉培的家时,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一刹那消失了。人都是这样,一旦看到终点就在眼前,苦苦绷着的那根弦就会断。行百里者半九十,这话一点不假。

虽然曹社长在山坡上热情地挥舞双手招呼我,我却不得不停住了脚,从背包里掏出几块面包吃了,才止住了因脱力不断冒出的虚汗。

当天下午2时30分左右,鸡鸣乡党委书记李明伟一再强调这趟路有10多公里,需要走4小时以上,我还是执意要上山。在眼见为实之前,你很容易把4小时路程想象成跑步机上一次酣畅的锻炼,或者在景区里一次愉快的远足。

我第一次想到放弃,是在开始爬山大概15分钟之后。

去往金岩村的山路,不同于我以往走过的任何一条——实在太陡了。向上走时,路几乎贴着人的脸,大多数时候需要手脚并用,在每个拐角都需要停下来站一站,等待双腿中灼烧的肌肉平静下来。

向导阳异荣走在最后,背着背篓,里面装着上山途中给我们喝的水,还有给亲戚带的生活物资,大概有10公斤重。因为山上所有的生产、生活物资都只能靠人背马驮,价格是2元1公斤,所以这里的居民上下都要负重,没有打空手的习惯。

路面上随处是尖锐突出的乱石,让人几乎无从下脚。阳异荣说,那是骡马的敌人,很容易滑倒,“我们这里的马很造孽,上山下山都要背着100公斤重的货。”

返程时,那要命的坡度又以另外一种方式折磨我们。想站稳,但很难,它会裹挟着人一路向下,必须调动全身每一寸肌肉的力量来保持平衡,才能避免掉进身侧的万丈深渊。

上山的每一步,都是勉强;下山的每一步,都在抵抗。

小木屋里哄笑声不断,他的媳妇陈德翠笑得尤其大声

我们抵达时已近晚上7时,52岁的曹吉培刚刚结束在药田一天的劳作。他也是在半小时之前才知道今天有客要来——这里没有网络信号,是半山腰的社员接到电话后步行通知他的。

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曹吉培家的小木屋前时,他正在为今天的接待工作向媳妇陈德翠发号施令:“喊曹恩国、曹恩明、曹恩培都来吃饭,曹恩培屋头的曾凡琼要早点过来帮忙,她弄饭还可以;喊你外甥女王成富拿点辣椒过来,她家的辣椒够辣……”

布置妥当了,曹吉培略带歉意地对我们说:“吃饭还要再等一下,你们不到,没得肉待客。”——当天晚饭要吃的肉,在向导阳异荣背上来的背篓里。

虽然曹吉培家的小木屋面积不大,两层加起来只有40多平方米,但走进去依然觉得有些空。除了一张1平方米大小的桌面、几个垛木凳、切菜的案板,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受制于“2元1公斤”的铁律,这里居民们的家居摆设都一切从简。

曹吉培招呼我们坐到“灰儿坑”旁烤火聊天,因为还没通电,全家唯一的光源——一盏350瓦的太阳能灯被他征用了,他的侄儿媳妇曾凡琼做饭时,全靠王成富拿手机的闪光灯照明。

“老曹,你平时想吃肉了怎么办?”我问。

“不想!上山两年,我已经不吃猪肉了,鸡肉鸭肉也不吃,吃了觉得闷得慌。”

“家里人想吃呢?”

“买肉麻烦,家里人也不怎么吃了,你看你旁边挂的那条猪腿,大半年前拿上来还是鲜的,现在都快熏成老腊肉了。”

“你这里电视也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话都打不通,你不觉得闷吗?”

“刚上来那半年,确实是一到晚上就无聊没事干,现在已经习惯了。”

……

曾凡琼招呼大家吃饭时,已是晚上9时。晚饭有青椒炒肉丝、竹笋炒肉片,有周围山林里摘的鲜菌子,还有城口高山特产大四季豆。知道有人从山下来,附近村民们也在饭后三三两两来到曹吉培家。曹吉培非常高兴,要求来的人都挤到桌边来吃饭,并且每个人必须喝掉两罐啤酒。

平日夜里,曹吉培家也是这一片最热闹的地方。没有电视、网络,连电灯都没有,夜晚漫长难捱,所以走人户是一定要的。“大家到了晚上都喜欢往老曹家跑,他喝点酒后,喜欢跟女人们开开玩笑,我们就当听相声了。”邻居陈科能笑嘻嘻地悄悄告诉我。

在一年里,至少有10个月的夜晚他们需要这样度过,只有过年大雪封山时的两个月住在山下。

一旁的曹吉培,已经借着二两药酒的兴致说起了双簧,无论女人们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上话,应变之迅速令人惊叹。小木屋里哄笑声不断,他的媳妇陈德翠笑得尤其大声。

原谅我无法记录曹吉培的任何一句俏皮话,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非常原始、粗犷的幽默。

我又不是做不动了,为啥要让别人养着?那不行,羞人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都让曹吉培带着我在村子里转悠。

最近既是云木香的收获季,也是药田除撩叶的最佳时机。撩叶是跟云木香争抢营养最大的敌人,必须在农历七月十五之后尽快除去,这样第二年开春它才不会长,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在这里种药材,所有工作都要靠纯人力完成。在这群峰之间,种有近7000亩药材,面积约等于3个重庆中央公园,都是这里100多户居民用双手一寸寸刨出来的。曹吉培和媳妇两个人种了20多亩药材,工作量很大。

云木香只在海拔1800米以上的地区才能生长,种下去3年后迎来第一次收获,每亩经烘制后能收干货150公斤,6年后第二次收获,每亩产量达到干货250公斤。耗费整整6年时间,平均下来,每株云木香这时候能收200克干货,按照今年12元1公斤的价格,除去“2元1公斤”的运费,能赚2元。

曹吉培是2015年上山种药的,之前他是一名建筑工人。他在鸡鸣场镇上有房子,有三个在外打工的儿子和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回乡时,他还有打工攒下的8万元积蓄,如今已全部投入到药田里。

“你的儿女对你好不好?”我问。

“好得很,前几天跟大女儿通电话,我说身上有点不舒服,第二天就给我打来2000元。”

“你可以就在山下打点零工,也够生活,起码有电视看。”

“刚上山时真不适应,现在也习惯了。种点药,一来想自己的生活宽松点,手头不要太紧;二来子女们也不容易,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在40岁以上。他们的想法与曹吉培如出一辙。

8社社长唐明权,64岁,和老伴一起种了80亩药材。80亩,那是一眼望去覆盖整个山头的广阔,考虑到工具只有镰刀、锄头,工作量让人联想到愚公移山。

唐明权的两个女儿都在外打工,三个外孙有两个已上大学,他在场镇上也有房子,而且也已经到了可以心安理得养老的年龄。“子女也不容易,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他这样说。

这里100多户居民,99%都在鸡鸣场镇有房子,大部分本可以选择更悠闲的生活,但他们好像都对吃闲饭这件事深恶痛绝。

60岁的杨云轩,低保户,前年遭遇严重车祸,现在他的左边眼角还缺着一块骨头。刚从医院出来,他就回到山上,一个人种20亩药材。我们见到他时,正遇到他的女儿给他送吃的上山来,听说我们是重庆晚报记者,赶紧找来一个围裙,系在父亲已磨成百叶窗般的裤子屁股部位。

“我又不是做不动了,为啥要让别人养着?那不行,羞人。”杨云轩说。

瘦削的沈明双在山坡上对着我挥手,笑容灿烂

金岩村种植药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40年前。那时山上建起药材场,大家种药材挣工分。后来药材场解散,药田都被承包给了私人,在这里种药的人,最长的已有20多年。

“山上一直有人种药,我们这些后来的就有地方学技术,政府也支持我们种药材。算起来,熟田每亩今年有3000元收入,行情不好的时候也有1000元,比种田划算得多,比打工也差不太多。只需要一点——人要吃得苦。”曹吉培说。

因为有这样一个成熟的产业存在,相比种田的收入,或者不稳定的打零工,种药材确实是一条更有希望的路。于是,很多生活比曹吉培更艰辛的人,选择了上山种药。

51岁的向江菊,丈夫杨宗权是40多年的支气管炎老病号,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选择上山种药。心疼妻子一个人在山上吃苦,杨宗权曾想上山帮忙,硬撑着骑马上山,上来后就卧床不起,又只得骑马下山,支气管炎转成肺气肿,花了3000多元才治好。现在,夫妻二人大概一个月见上一次面。

沈茂术,54岁,建卡贫困户,陪儿子沈明双上山种药,是为了给有智力缺陷的8岁孙子治病。

为了不让儿子一个人在药田里那么辛苦,沈茂术常常在山顶和山下负重往返。他是一位类风湿患者,那是一种会让全身关节逐渐变形的疾病,到病症后期时会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的病。

我见到沈茂术时,沈明双正在坡上采云木香。粗大的根茎被挖出,裸露在田里,空气中弥漫着走进中药铺时最先闻到的那种香味,让人嘴里生出淡淡的苦味来。瘦削的沈明双在山坡上对着我挥手,笑容灿烂。

几乎80%的村子名字里都有一个坪字,封坪、田坪、瓮坪……

在并村之前,鸡鸣乡几乎80%的村子名字里都有一个坪字,封坪、田坪、瓮坪……

在鸡鸣乡党委书记李明伟看来,这些地名代表着鸡鸣人对平坦的向往——这些带坪字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是平的。事实上,鸡鸣乡8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1万亩耕地,仅占7%,其中坡度25°以上的陡峭坡耕地占比高达70%以上。

整个鸡鸣乡的地形,犹如一个巨大的V字,在V字两端的山顶,种有上万亩药材,其中包含了金岩村的近7000亩。

今年3月,鸡鸣乡整合600万元资金,开始修建通往山顶药材基地的产业路,全长10公里。目前,已建成的道路长约1公里。

“最近暂停施工,是因为我们想把这条路从产业路纳入旅游路规划,路面也将从原来的4.5米拓宽到6.5米。”李明伟说。

下山之前,我再去看了看那条修了1公里多的公路,因山势陡峭,那条路看上去像是生生在岩壁上抠出来的一样。

可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一条公路,早一点通车,曹吉培们就不必终年住在山上,向江菊们就可以得到丈夫的陪伴,沈茂术们就不必再负重爬山。

当云端的世界与人间畅通无阻时,也许会变得不那么世外桃源,砖瓦房也许会很快取代小木屋,作为旁观者,我无法不感到遗憾。

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我为他们由衷地感到高兴。近7000亩药田,长出的除了云木香,还有他们的尊严,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希望。

云端与人间,有着轻松一点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诗意田园。

重庆晚报记者 汪然 李野 摄影报道

原标题:1800米高山上的诗意和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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