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 万家和（广东医科大学教师）
“假如生命只剩最后一天，你会做些什么？”没有料到，这个老掉牙的问题，会如此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
在湖北监利老家，因为哥哥的突然咳嗽，我们一家经历了一场14天的自我隔离。我甚至给妻子和朋友都交代了“万一我活不下来”后的种种。
隔离结束，走出虚惊之后，我选择报名当一名心理援助志愿者，希望用自己的经历和见闻，点亮他人。
3月11日，湖北武汉大智路，一只狗趴在了马路中间。南都特派记者 谭庆驹 摄
疑疫•万一我活不下来，希望你好好生活
2019年农历腊月廿八，我从广东东莞回到阔别已久的湖北监利老家，陪同年过8旬的父母，迎接鼠年春节。跟我同时抵家的，还有在武汉定居的兄嫂。这是一场久别的团聚，我深知，父母年迈，陪同他们的每天，对我们来说，都弥足珍贵。
在距离老家200多公里的湖北省会，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恐慌已经弥漫开来。钟南山接受白岩松采访所透露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在湖北人的头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存在人传人可能。我们赶上了一场瘟疫，当时，我想。
紧接着，腊月廿九，武汉封城了。全家忧心忡忡，因为，此刻，我的侄女、兄嫂的独生女正留守武汉。她已有6个月身孕，因为陪伴值年班的丈夫，没有回乡过年。她挺着大肚子，能否抵抗这突如其来的传染病？封城以后，他们的食物储备是否充足？对亲人来说，每一种担心都是煎熬。
这样的氛围下，一家人点燃鞭炮，吃过团年饭。饭后，哥哥从微信群看到，留守武汉的同事出现了发烧和咳嗽症状，病患太多，求医无门。面对疫情，大家心事重重，原本的例牌节目看春晚，也被大家忽略掉了，在惴惴不安中早早睡下。
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哥哥的呼喊声，瞄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新年刚刚到来。趿拉着拖鞋，我慌忙赶到哥哥的房间门口，他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和悲伤。他说，自己现在浑身乏力，发冷，喉咙里忍不住咳嗽。“我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他不让我和嫂子靠近。我们只好在门口站立，听他一字一句地交代着“遗言”。
这是鼠年到来的头一个早晨，一家人却注定无眠。望着窗外夜色深重，我想，如若哥哥确实感染，作为密切接触者，恐怕自己也“凶多吉少”。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准备。我的儿子还不到一岁，此刻，正和他的妈妈在外省外婆家。拿起手机，我给孩子妈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担心万一感染，来不及道别。
“万一我活不下来，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把孩子养大。”在手机上敲下这句话时，我泪如雨下。
过去的很多时候，我们都碰到过这样的盘问，“假如生命只剩最后一天，你会如何度过”。没有想到，这样的情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可能来不及看一眼挚爱的妻儿。
之后，我给要好的同事和同学也留了言，嘱托他们，万一我遭遇不幸，请他们关照我的妻儿。
3月6日，武汉汉街，下班路上的人。南都特派记者 张志韬 摄
虚惊•一人关一个房间，分餐吃饭
几声鸡鸣，天终于亮了，我和嫂子分头电话联系救护车，希望尽快将哥哥送至医院。但事与愿违，整个镇上只有一台救护车，出现症状者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一家人冷静下来，想到此刻的医院肯定是人满为患，就诊过程中，交叉感染的风险极高。与其这样，不如现在留在家里隔离观察。
两天后，意想不到的幸运降临了——哥哥的咳嗽好了，浑身无力和发冷的症状也消失了，看起来，并不像感染新冠肺炎的状态。
压在全家人心头的石块也算是暂时放下。
此后，一家人并没有放松警惕，我们每人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吃饭采用分餐的办法，直到14天后，确认没有异常，才结束这次自我隔离。
这是一场虚惊，也让我们全家的情绪犹如坐上“过山车”，焦虑、担忧、悲伤、愤怒、抑郁，甚至绝望过，这其中，又抱着侥幸和希望。我想，我们并不是孤例，疫情当前，成千上万的家庭，或许都面临着跟我们类似的经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3月5日，武汉得胜桥，溜狗的男子。南都特派记者 张志韬 摄
战疫•我成了一名心理援助志愿者
作为广东医科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中心一名兼职心理咨询师，我深知这种情绪可能引发的恶果。一旦处理失当，它极有可能导致一系列负面身心反应乃至社会后果，造成疫情的次生灾害。
恰在这时，广东医科大学心理学与行为医学实验中心主任谭健烽正在校内组建心理援助志愿团队，得知消息，我第一时间报了名。我想，自己有专业知识，且身在疫区，亲身经历过这一场以后，也许能更好地帮助其他人。
疫情之下，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焦虑和困扰，也试图进行开导，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一名来自茂名的女生告诉我，自己有些咳嗽，感觉发烧了，但家里没有温度计，她不敢出门，又担心家人出门上班被感染，种种这些，让她焦虑不安。这个时候，我要做的是宽慰她，这种担忧很普遍，并不奇怪。之后，跟她讲述了自己的这段经历，引导她换位思考，如果遇到我的经历，她会是怎样的心态。恰是这一场经历，让她放下了心头的包袱。
我和她说，如果她根据我的建议进行自我调节后依然感觉焦虑不安的话，我乐意继续和她聊聊。接下来的十多天，我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我想，她的焦虑已经得到缓解了。但愿如此，祝福她。
因为我们的心理援助团队来自学校，求助者以师生居多。因为疫情原因无法出门，关于家人沟通和家庭问题的求助不在少数。一名学生向我倾诉，平时父母忙于生意，难得这么长时间面对面相处，因为疫情在家隔离，却发现与父母沟通困难，关系一度紧张。也有学生为家人忧虑不已，家里在珠三角开工厂，疫情影响到开工，父母的经济压力也部分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倾听和陪伴，以自身经历，来给与对方安全感和勇气，我想，这是我作为心理咨询师能做的事情。
那些疫情当中的逆行者和感人事迹，则成了激励他们鼓起勇气的灯塔。在面对一名有自杀倾向的求助者时，我跟他分享了李文亮的故事，他生活的点滴，他病中的种种，他面对逆境的笑脸，希望以此打开他的心扉，点亮他的路途。
是啊，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因为这场疫情，我看见了世间百态，更愿意以微薄之身，与更多人相携前行。
阳春三月，在湖北监利老家，橙黄的油菜花正在田野里跳跃，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也得以守在年迈的父母榻下，尽为人子女之道。于我而言，这何尝不是一堂人生之课。
原标题：一湖北家庭的惊魂：哥哥年夜突发咳嗽，隔门一字一句交待“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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