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开吴芳吉的“朋友圈”
黄焕均
出版于2015年,由王忠德、刘国铭主编的《吴芳吉全集笺注》内容丰富,资料完备,思想性和学术性俱佳,是历年来研究吴芳吉之集大成者。展阅这本《笺注》,我们仿佛又见到了一百年前那个“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的萍踪孤影。读《诗歌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山河破碎身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飘零诗人;读《论文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理性冷静、逻辑严密的思想家;读《日记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为温饱奔波、为生计发愁的一介草民;《书信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亲人,一个肝胆相照的挚友。
吴芳吉是新文化运动的探索者、革新者、诗人、文学评论家。他短暂的一生留下了600多首优秀诗篇,被称为现代诗词改革的先驱和开拓者,其代表作《婉容词》被中国诗歌界称为“几可与《孔雀东南飞》媲美”的传世佳作。名家如梁启超、郭沫若、康有为、欧阳渐对他赞赏有加,于右任评价:“生大文豪天亦难,遇大文豪世不易”,毛泽东赞其“芳吉知春,芝兰其香”,周恩来曾对吴汉骧说:“你父亲的诗很好,我喜欢。”
马克思说,人是最名副其实的社会动物。在人生的旅途中,真正的朋友才可以同甘苦共患难,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朋友的相助就会给人前进的力量。
吴芳吉家境贫寒,一生颠沛流离,受厄于清华,困居于上海,行乞于三峡,逢难于西安,屡屡遭受贫穷与死亡的威胁,但无论哪一时期,都得到了师友的慷慨援手。可以说,若没有师友的资助,其成就不可能如此巨大。
打开《吴芳吉全集笺注》,在诗歌里,在日记中,吴芳吉身边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展现在我们面前,他们中有师长,有同学,有学生,有朋友。我们在欣赏吴先生优美诗篇的同时,也仿佛点开了他充满深情厚谊的“朋友圈”。
一、会计龚茂如
吴芳吉十岁时到聚奎读书,父亲因经商失败,已下狱中,他想去重庆看望父亲,却苦于没有路费。学校会计龚茂如与这个孩子非亲非故,但十分同情他的遭遇,拿出十元钱作川资。吴芳吉去狱中看望了父亲,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于是便自己写下状词,到巴县衙门喊冤。知县对这个孩童的勇气大为讶异,在查明了事情的原委后,最终将他父亲释放。对龚茂如,吴芳吉铭记于心,数年后他在《痛定思痛行》一诗中写道:
“穆穆龚君,校之会计,予我十金,不我遐弃。······穆穆龚君,感君天赐。非君拯救,何以卒岁”。
二、业师萧湘
从入读聚奎起,吴芳吉读了大量的课外书籍,比如《法兰西革命史》《拿破仑传》等,开始接触到“博爱、平等、自由”的民主思想。老师们尤其爱讲历史,特别是萧湘,课堂经常联系国际国内形势,痛斥清政府腐败无能,丧权辱国,有时讲得声泪俱下,同学们深受感染。
萧湘早年与聚奎学子邓鹤丹一起留学日本弘文师范学院,接受了民主革命思想,一起参加了同盟会。1906年参与四川荣县起义失败后,为避清政府追捕,化妆投奔邓鹤丹,在聚奎任国文教师。
一次,在作文课上,十三岁的吴芳吉写就《读外交失败史书后》一文,萧湘阅毕,赞叹:“······何物神童,文心狡狯乃尔,使我精神为之振荡也,咄咄怪才!”于是积极向堂长推荐,将该文章印发全县,此后吴芳吉被誉为“神童”。同时,萧湘发现吴芳吉“行文有诗意”,鼓励他走文学的道路。
1914年,萧湘被任命为嘉定联合中学(今乐山中学)的校长。当时,吴芳吉被清华学校开除后,辗转半年才回到家,家里一贫如洗生活艰难,惜才的萧湘聘请他到乐山执教英文。
萧湘为培养了吴芳吉这样的优秀人才而骄傲。1918年,萧湘生病不起,他怀念吴芳吉,病逝前五天曾写下《思碧柳》一首:
劫火横烧已上眉,笔花舌剑尚纷驰。
狂涛万派无南北,朽骨千年有是非。
名士望尘先膜拜,老夫余泪向谁挥。
每当感慨悲歌日,一念英才一解怀。
三、长者邓鹤丹
聚奎学校是白沙盐商邓石泉带头创办的,出钱出人最多,邓鹤丹是其六子,曾留学日本,回国后潜心办学。1917年出任江津中学校长时,聂荣臻便是其学生。邓鹤丹爱惜人才,提携后辈不遗余力,清华留美预备班向全国选拔人才时,就是他向当局推荐:“(吴芳吉)除英文之外,其他各科也特别优异。”
他对吴芳吉有知遇之恩,自然有师生之谊。1926年,得知吴芳吉在西安受困,非常关切。一次在校园见到幼小的吴汉骧,想到吴芳吉生死未卜,一向持重的邓鹤丹忍不住黯然泣下。
1931年,邓鹤丹担任江津教育局长时,力邀吴芳吉任江津中学校长。吴芳吉一方面觉得却之不恭,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应该为家乡培育人才,他抱着“使读书种子不绝于乡里”的愿望,毅然回到江津。他在任职时间虽然不长,他大胆践行自己的办学思想,整顿校风,做了很多教学改革,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学校面目一新。其办学影响深远,乃至今日,他设计的琴笔球图案校徽仍在使用。
四、聚奎三杰
在聚奎,吴芳吉还结识了两位终身挚友——邓少琴和张采芹。
吴芳吉和邓少琴在聚奎是同班同学,张采芹则于1917年考入聚奎,三人同为校友,可谓同根而生。
吴芳吉和邓少琴一起读书,一起准备留学,一起在上海饿肚子,回川途中一起差点被杀头(被北洋军怀疑是探子),可谓患难之交,情深谊重。
1922年张采芹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到成都任教。他在成都师范大学执教时,吴芳吉任成都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讲新诗,两校同在旧皇城至公堂内,校友加同乡,自然过从甚密,感情日笃。张采芹了解到很多成都人喜欢读吴芳吉诗词,便将《白屋吴生诗稿》与自己的《采芹画集》一起作为聚奎学校丛刊出版。自此,聚奎人称吴芳吉的诗歌、邓少琴的书法和张采芹的国画为“聚奎三绝”,三人即被称为“聚奎三杰”。
1932年吴芳吉积劳成疾去世,年仅36岁,葬于黑石山。张采芹十分悲痛,在成都组织了隆重的追悼会,还主持编印了《吴碧柳纪念刊》一册。邓少琴写有《回忆诗人吴碧柳先生》、《白屋诗人与我在奎校之习闻》等文章,晚年,他常常思念亡友,写有《忆老友白屋诗人吴碧柳》:
行遍天涯是我师,惊心板荡少年时;
巴人歌挽三千众,长忆榴花血染枝。
1983年,张采芹以《婉容词》诗句“野阔秋风紧,江昏落月斜”的意境作了一幅山水画,邓少琴亲笔题上杜甫诗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这幅“聚奎三杰”的联袂之作当是他们一世情缘的绝好见证。
张采芹和邓少琴去世后,按其遗嘱都葬于黑石山九曲池畔。至此,落叶归根,三座坟茔,上下分列,相邻相伴,其情其谊永为世人铭记。
五、“两吴生”
说来话长,吴芳吉和吴宓终身不渝的友谊要追溯到1911年,那时他们考入清华留美预备专科学校,二人志趣相投,被同学们戏称为“两吴生”。1912年吴芳吉声援被美籍教师无理辱骂的同学何鲁和黄秉礼,且拒不悔过,因而被当局勒令开除,之后流宿街头。是吴宓组织同学出资四十元帮助吴芳吉回家。吴宓家境优裕,对生活困苦的吴芳吉表现了最大的关怀,这种帮助不仅出于同学之情,主要的是意在让朋友一心一意读书上进,不受生计困扰。1913年春吴芳吉漂泊半年回到江津后,家里负债累累,穷得揭不开锅,吴宓知道了他的境遇后,发动身边同学好友为他募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吴宓都按时寄款接济,为吴芳吉解决了大难题。
1913年,吴芳吉自北京返四川,途中成诗十首,寄给吴宓,吴宓见他的诗文很有根底,就大力鼓励他专走诗歌创作的道路。得到吴宓复信鼓励后,吴芳吉“遂发愿为诗”,吴宓还寄去大量英文书刊,帮助他精进学业,打开视野。 1919年,吴芳吉陆续写出《婉容词》《两父子》等脍炙人口的诗篇,声名鹊起。吴宓为之兴高采烈,写诗致贺:“此道今时无敌手,中华第一大诗人。”成名后的吴芳吉饮水思源,动情地说:“吾不知诗,家门雨僧兄所教也。雨僧者,吾良友而贤师也”。吴宓留学期间师从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之后,又向他介绍人文主义。从小接受民主思想和爱国教育的的吴芳吉很自然地接受了人文主义,他笔下的主要题材主要就是关注底层人民生活,关注民族存亡。可以说,民本思想和民族主义形成了吴芳吉诗词文章的底色。
吴宓归国后,他们往来更加密切,还多次帮助吴芳吉四处谋职,为其介绍到东北大学、西北大学教书,二人手足情深,堪比管鲍之交。
西安围城二百多天,吴芳吉数次挣扎在死亡线上,吴宓不但寄钱接济,还对他家中生活妥帖安排。1927年1月,冯玉祥率部为西安解围时,吴宓的叔父吴仲旂任冯玉祥秘书,由于先前得到吴宓来信告知,吴仲旂随西北国民军攻入西安城后,第一时间就寻找吴芳吉,终于在西北大学找到了奄奄待毙的吴芳吉,一众师生方得解救。旋即,吴宓风尘仆仆赶到西北大学,经此劫难,二人相见时悲喜交加,把手畅谈。
“何处寻碧柳,白沙谒墓来,······人琴知己感,生死鹡鸰哀。”十年后站在友人墓前,吴宓追忆前尘。为纪念友人,1948年吴宓在白沙镇遛马岗推动创办了“白屋文学院”,多次不辞舟车劳顿,自费前往讲学。解放后,吴宓每月都要拿出十元钱汇给吴芳吉长子吴汉骧,甚至专门写信把吴汉骧叫到重庆,为他改善伙食,“打打牙祭”。晚年吴宓,每到逢年过节,桌上总要为亡友摆上碗筷,缅怀悼念,寄托遥远的哀思。
六、情若金兰
吴芳吉的家庭经济一直困难,父亲多年来负债数百元,一直无力偿还,债主们常坐在他家讨要,还蹭喝蹭吃,一家人不堪其扰。特别是吴芳吉1913年自清华回家后,没有收入来源,还因被开除而饱受乡邻奚落,那最是他困顿窘迫的时期。好在有朋友童季龄、黄华、向俊哲、王尧臣、凌其峻、何墨林、潘承圻等先先后后、陆陆续续寄来钱款予以接济,嘉州同学谷醒华(后来任江津县长),曾多次向吴父谎称欠有吴芳吉的债,汇款到吴家。
经过大家的资助,吴家逐渐摆脱困境,特别是在汉口工作的好友吕谷凡,听说吴芳吉家境况后,先后寄来数百元,才把最后的债务偿清了。对此,吴芳吉心怀感激,写下《甘薯曲》一诗:
冻馁不自先,养我父母与妻子。三年未相识,丹心平如砥。
另外,西安围城八月期间,人民饿死渐多,吴芳吉自第五月起就断粮断炊,在城里的好友胡仲侯、石雨琴、穆济波等,都分出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给他,并请他挨家前往就餐。当然,吴芳吉也常常帮助他人,就在收到吴宓三十元钱后,转手就借给朋友二十五元,在自己钱粮告罄的情况下,还把仅有的一点米送给别人。类似的感人事迹不胜枚举。
翻看《吴芳吉全集笺注》,在那个“旷古未有之大变化”年代,无论是友人间的酬唱赠答,还是师生间的切磋琢磨,一首首饱含深情的诗篇,一封封娓娓道来的信札,或灵感相激,或笔墨互慰,都传递着吴芳吉和他师友们的脉脉温情,也构成了一个让人感动钦羡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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