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歙县县城多处严重积水、道路受阻。图/人民视觉
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众号消息,7月7日是高考第一天,当天早上6点,安徽歙县高三考生陈东坐上邻居家三米多高的大货车,从北部新区的家里出发,先经过水深超一米的火车桥洞,到练江桥头又被交警拦下,再偶遇一位撑舟老人乘船而下,终于在7点半走进了位于歙县中学的考场。此时,他的衣裤已经全湿。而更多的考生因洪水没能赶到考场。
始建于元末明初的徽州府衙,因地势较高,成了数百名考生的暂时避难所。他们中有外县考生,为了赶考,租住在老县城附近一晚几十元的廉价旅馆中,更多人是歙县中学的文科考生。按考场安排,文史类考点设在歙县二中;理工类在歙县中学。两个学校以练江相隔。当大巴车载着城东的考生想要渡江时,却发现,水已经涨到了老城入口处的台阶。有家长想为孩子探路,向前走了十几米后,水没到了胸部以上,只能返回。
一些考生因过度焦虑而大哭,一些人只埋头翻书,更多的则是拼命打各种电话求助。仅在当天早上7〜8点的一小时内,黄山蓝天救援队队长柯仲彪接到和没接到的求助电话就有300多个,以高考家长和学生为主。
很多监考老师也没有能够按时赶到考场,歙县教育局紧急从周边学校调集了一些替代者,但杯水车薪。网上流传的一段视频中,七八个老师挤在铲车前巨大的铲斗中,涉水而至。《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这些老师以二中的监考老师为主,前后共有几十位,铲车由政府调集而来。但在早上八点半之后,水势更高,铲车也无法通行。
在歙县历史上,只有两次洪水淹没到主城区,一次是1969年,一次就是今年。官方通告显示,今年的洪水是50年一遇。
7月8日上午10时,新安江水库建成运营61年来首次打开全部9个泄洪闸泄洪,江水汹涌澎湃,奔腾而下。图/人民视觉
四水汇集之弊
雨是从头天晚上10点开始下的,过凌晨,已成暴雨。
歙县主城区渔梁水文站超常规地每隔半小时就发一次水位监测和预报,7月7日零时30分,水位还是113.08米,等到了2时42分,就涨到了114.6米,超过城区的警戒水位。这意味着,河水已经开始顺着堤防向上涌。
凌晨两点,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开始集结。县长、各分管副县长以及水利局等防汛部门负责人都连夜赶来,县教育局局长在三点左右到达。此时,歙县的管理者们已经意识到,数小时后的高考不一定能如期举行。
4时,全县启动防汛抗旱预案三级响应。
5时,正式启动城区防洪二级响应。
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城区防洪应急响应分为四级,自1996年以来,当地还从没启动过二级响应,一般都是四级,连三级都很罕见。
凌晨5时左右,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判断,二中考点附近的多条道路很快会被淹,必须马上改道,寻找可用路线。指挥部要求副县长带队,两人一组,去现场实地考察可用的路线。
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成员洪涛从城西的百花路一路往北,经紫霞路,过练江支流富资河到达二中。洪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凌晨五点半左右,这条道路还是通的,回去时路已经断了,水涨了上来。出去的人很快汇报,各种路线相继被否决。歙县城区内没有储备船,临时借调了11艘冲锋舟,但水流太急的地方,冲锋舟马力不够。
“我们在全力以赴,但所有方案全部断掉,主要是水涨得太快了,很多副县长出去探路都回不来,谁也没有想到。”前述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负责人说。
水的确涨得很快。一位出租车司机早上五点出车,五分钟之内,就淹到了车窗。重灾区之一歙县人民医院附近的商户也说,不到十分钟,水就涨到了1米2,人先跑出去,东西来不及抢救,只能泡在水里。“水涨得太快了,一小时涨一米,从没见过这样。”前述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当地人从未见过这种涨水的架势。网上有人怀疑,上游乐丰水库是否在没通知下游的情况下就泄洪,才导致了当地应对的措手不及。但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丰乐水库在7日凌晨并非主动泄洪,而是自然溢流。
水满则溢,为了保证水库自身的安全,防止垮坝,水库都会设计一个溢洪道,多筑在水坝的一侧,像一个大槽,当水库里水位超过安全限度时,水就从溢洪道向下游流出,防止水坝被毁坏。
溢流分为自然溢流和闸门控制两种。在中国,不以防洪为主要目的的中小型水库基本都是自然溢洪设计,丰乐水库就属此列,其最大泄洪流量是每秒2060立方米。
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这种溢流设计,溢流量随着水库水位的增高而自动增加,是一个自然过程,不需要人来控制和调度。
据前述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负责人介绍,7月7日4时42分,上游丰乐水库开始溢流。此前在7月5日7时,丰乐水库泄洪了一次,流量是300立方米/每秒。7月6日也有两次泄洪。
该负责人表示,这三次溢流对歙县的影响都很小。每秒300立方米流量到歙县后,最多让渔梁站的水位抬升十几厘米。实际上,他们关注的不是丰乐水库泄洪的流量是多大,而更关心泄洪的时机,这和歙县特殊的地形有关。
歙县被西北的黄山山脉、东北的天目山脉和东南的白际山脉三面包围,属盆地地形,通过城区的四条主要支流,从西向东依次是丰乐、富资、布射、扬之四水,从四周丘陵地向盆谷平原汇聚,四水在城区中心汇集而成练江,统一经过渔梁坝这个窄窄的口出去,进入新安江。因此,对歙县而言,重要的是丰乐水库腾空库容时不要和另外三条河叠峰,否则四水汇集,如果再遇上特大暴雨,城区危机。
在多位歙县水利局的水文专家看来,特大暴雨下的四水汇集,是这次洪灾的主要原因,与丰乐水库并无关系。7月6日22时至7日4时,歙县地面的四条河流上游普降特大暴雨,且今年从6月开始,这里一直在持续性降雨,土壤含水能力已经饱和,水库和山塘也都处于高水平运行,地面径流增加,所有的上游来水都进入了河道。凌晨两点以后,四水上游的多个洪峰叠加而至。
《歙县城区2018年防洪预案》指出,歙县由于特殊的地理和地形特征,属典型的暴雨洪水成灾地区。暴雨过后,由于山区上游河道坡降较大,很快形成洪水汇聚而下。洪水具有“四大、两快、一短”的特征,即流速大、冲刷力大、含沙量大和破坏力大,洪水过程涨得快、退得快、历时短。
“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是山区冲下来的,我们这里洪水时间最长就延续了三天。”歙县水利局一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7日早上8时许,水位已经达到了118.03米,超过警戒水位3.5米。赴考的学生和家长大多被困在了家里或路上,除歙县老城外的大部分低洼地区已经沦陷。
7月7日,歙县的居民在清理淤泥。图/人民视觉
此时,徽州府衙外已是一片汪洋。水上漂浮着垃圾、食物和很多辆车,还有人声称见过一只猪。对1970年代后出生的歙县人而言,这种景象是第一次见。年纪更大的人则会回忆起1969年7月5日的那场洪水,主城区被淹,那时多木结构房屋,各种木质梁柱在水中翻滚,房子整栋地浮在水面上。据《歙县志》记载,“七·五洪水”中,全县毁屋 4507幢、桥梁 643处、水利工程3388处,死 88人,农作物受灾面积 31.2万亩。
歙县中学里,原定的开考时间9时已到,陈东所在考场的监考老师仍没有来,考场中只坐满不到一半学生。此刻,渔梁站的水位已达到当日的洪峰水位118.31米。二中虽然启用了备用考场,搬到了地势更高的位置,但水仍有浅浅的一层,住在校内的考生换上了拖鞋。
在两个考点中,歙县二中位于练江以西、地处歙县西北角,地势偏低,洪水淹没了学校门前的道路。歙县中学位于老县城东侧,坐落于山坡上,则没有受洪水影响。
很快,陈东被通知延到9时30分开考,随后上午、下午的语文、数学两门考试都通知正式取消,改为9日,启用同等难度的备用卷进行。据歙县教育局,截至当天10时,歙县报名参加高考的2207名考生中,只有500多名抵达考场。
大灾之后
此次洪灾,歙县经济开发区是重灾区之一。7月10日,在洪水过后的开发区,重建秩序的第一步仍未完成。
沿新安江大道两侧,这个黄山市唯一的省级开发区规整地向外扩散着,从一期到二期,经过17年的发展,目前已有297家工业企业,机械电子、新型材料、服装纺织和食品深加工是其四大支撑产业。但是现在,新安江大道两侧满是泥淖,树枝、脏污的纸板、被水泡过的电脑以及各种废弃的工业原料堆积在树下,铲车和拖车来来回回。
据歙县官方通报,截至7 月9 日下午5 点,经初步统计,歙县经济开发区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1.6 亿元,其中,工业企业损失惨重,达19.8 亿元。园区内个体工商户受淹损失超2000万元。
开发区内多家公司的负责人都表示,洪水来前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没有留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因此损失惨重。
前述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负责人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水涨得太快了,完全预料不到。7日凌晨2点前后,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已经集结,在2〜4时之间,按指挥部的说法是“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但多位开发区商户和企业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一些保安说,接到通知的时间是4点左右,水深已经超过了1米5。
黄山蓝天救援队队长柯仲彪说,7日凌晨4时左右,他接到县指挥部的命令去开发区救援,他赶到时,水已经淹没到一位保安的下巴处,有其他正在值班的保安站在凳子上或扒在窗沿上求救。
7月9日,洪水过后,一楼被淹的歙县疾控中心门前的台阶上,很多资料正在晾晒。摄影/本刊记者 霍思伊
一位接近指挥部的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机构改革后,防汛抗旱的指挥权和协调权被划给了防汛抗旱指挥部,这是一个协调机制,包括水利局、应急管理局等防汛相关各单位,办公室设在应急局。虽然几位水利局的领导在指挥部中担任要职,但水利局多年来形成的一整套防洪应急机制却没有跟过去。例如,这次洪灾中,村镇的撤退更及时,损失也相对比城区小。这是因为,歙县此前多年的洪水主要影响乡镇,因而乡镇干部更熟悉水利局的一整套应急办法,无论是采取各种手段半夜叫醒村民,还是撤人撤物,都更加有序。但城区却缺乏更有效的反应和调度。
“凌晨4点,城区很多地方已经有很明显的涨水,人武部有一个专门的大喇叭,这种时候,无论是半夜把人强制叫醒,还是发短信到每个居民,这些措施都没有。”他说。
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也指出,机构改革后,关系还没有理顺,这给今年洪灾的应急调度增加了难度。
“这两天,全国多个地方的应急部门都在发预警,水利部门也在发预警,气象也在发。预警到底该谁发?老百姓到底该听谁的?根据预警,到了几级相应地当地居民该做什么准备?”程晓陶这样反问。
另据了解,此前在7月5日、6日的连续三次泄洪中,有两次丰乐水库提前1〜2小时通告,最后一次增加的100立方米/每秒流量是在指挥部主动询问才告知。而7日当天4时42分,上游丰乐水库开始溢流。这次也没有主动通知歙县,县里打电话询问水位时恰好被对方告知。
程晓陶指出,理论上,无论是主动泄洪还是自然溢流,都应该通知下游,因为会对下游水位造成直接影响。但在实践中,自然溢流不通知下游的情况时有发生。
实际上,国内很多中小水库的水库管理水平和监测技术都比较欠缺,很多水库自己都不清楚自身的入库流量和溢流量,更缺乏人力时刻监控。
但在程晓陶看来,对中小水库而言,建设完善预警系统的技术门槛不低。准确预警的前提是数据的准确,比如上游的来水量有多少,最大的溢流量可能达到多少,如果只是少量溢流,预警也不合理,会给下游造成“狼来了”的效果。
程晓陶今年5月在海南调研时就发现,当地的中型水库只能在事后通过溢洪量和水库水位倒推出溢洪时的入库流量。而缺乏这个数据,很难准确计算出溢流量会达到多少,也就无从预警。
因此,溢流准确预警的前提是对上游水文数据的充分及时监测。水文监测的对象不是一个点,而应是一个面,当很多支流汇集到一起时,尤其需要知道上游的面雨量。
而对歙县来说,水文站是稀缺品,整个城区只有渔梁坝一个水文站。据了解,歙县面积2122平方公里,渔梁水电站控制流域面积约1600平方公里,但这1600平方公里中,有相当的区域在黄山市徽州区和宣城市绩溪县,控制歙县的也就几百平方公里,也就是说,全县还有一千多平方公里没有水文站控制,这种情况下,水文预警和预测都很难。
歙县水利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表示,歙县是暴雨性洪水,从降雨到形成洪水,就在1〜3小时之间,变化太快,因此对预测的要求很高。今年尤其如此,给歙县的反应时间更短,以往至少有2〜3小时,这次只有半小时或1小时,但信息的接收、分析到形成决策、发布命令,传导末端的每个人,都需要时间。
前述防汛抗旱指挥部负责人则感慨地说:“我们的搬迁方案都有,7日这天,再给我两个小时撤退就没有问题,但就是来不及。”
歙县如何才能让今后不再发生今年这样的洪水?对此,程晓陶指出,关键在于要避免四条支流洪峰叠加的情况。
目前,歙县只在丰乐河上游有一个丰乐水库,这在程晓陶看来是不够的。他建议,四条支流中,至少两条上游要有控制性的水利工程,今后可以通过调度让洪峰依次经过县城,而非叠加。
实质上,这是中小河流的系统治理问题。“中小河流治理,一定是个流域的概念。”前述歙县水利局工作人员也这样表示。
水利部曾对安徽省长江流域2016年洪水灾害做过调研。当时的调研报告指出,当前的治理方式,存在零散性、局部性,且不连续等问题,达不到明显效果,其中中小河流最容易出现薄弱环节。
国家水利部在最近的新闻通气会上也指出,今年一些中小河流洪水多发重发,区域性暴雨洪水重于常年。与大江大河相比,国内的中小河流防洪标准普遍偏低,缺乏应对超标洪水的准备。防汛工作在抓“大”的同时如何防“小”,如何尽快补强当前薄弱环节,成为一道亟待解决的命题。
(文中陈东为化名)
原标题:歙县洪水之问:不只是取消高考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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