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云贵高原的雨水，又急又密。
7月23日晚9时许，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县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发生特大山体滑坡，数百万方的沙石倾刻间滑下，21栋房屋被毁埋，只余中间的“孤岛”幸存，当地村民称“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上游新闻记者（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在现场看到，该滑坡平均坡度约28度，垂直高差500—800米，宽度为200—600米，总长度约1100米，滑坡地区呈一个大大的“人”字，驱车进鸡场镇时滑坡现场赫然可见。
▲ 贵州水城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特大山体滑坡事故救援现场。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截至26日13时，确认滑坡灾害区共有住户85人，其中已取得联系的在外人员23人，搜救并送医院救治伤员11人，搜救出遇难人员24人，失联人员27人。
寻找失联者，成为了这个小山村最紧切的事情。周边的人都赶过来为亲属帮忙。看到山上挖掘机和搜救队开始作业，村民就会站起来涌向高处，看看谁家的失联者被找到。
连续几日的雨水，曾一度迫使救援行动暂停，村民心里很清楚，如此情形之下，失联者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眼看着救援即将进入第四天，雷丽飞的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孩子还埋在沙土下。
7月25日，雷丽飞红着眼睛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原本她想着两个妹妹能被安全救回来，哪怕能救出来一个都行。然而超过了72小时，“我们心里就有了底。”
26日早上7点，噩耗传来。雷丽飞接到消息，说救援队连夜找到了二妹和她不到2个月大的宝宝遗体，亲戚告诉雷丽飞，“找到她们时，小孩当时还被我二妹抱在手里。”
▲ 贵州水城鸡场镇道路上的提示语，前方山体易滑坡。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第一次见到，整个滑坡过程不到一分钟
村民彭万（化名）是最先抵达现场的人。
彭万告诉记者，事发当晚他本来是在一个朋友家玩，晚上8点50左右，不远处的山坡上突然出现一声巨响，紧接着就传来像货车倾倒石料的声音。彭万和朋友以为，要么是附件发生了爆炸，要么就是旁边的水库塌了。
他们骑车寻声往东边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走到一处山脊处，彭万向四周望去，西北方向有一束手电筒光，再往东边看，他发现似乎有房屋倒塌，路已经走不过去了，“停电了，到处都是黑压压一片，什么地方都看不清。”
8点50分左右，鸡场镇副镇长罗甲渊正组织人员在212省道进行抢修，头一天的大雨导致公路出现塌方。有后方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告诉他，坪地村发生了一些状况，面积比较大，具体原因不明。罗甲渊听工作人员的描述，他以为发生了地震，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现场。
此时，村民们都跑到对面公路边看，有的说是爆炸，有的说是地震。他下去看时，发现前方有个巨大的坑，到处是洒落的泥土。现场村民层层涌到路上观望，来回车辆异常拥挤，罗甲渊马上组织村民撤离。随后镇政府领导、消防部门也到了现场，救援工作立即展开。
此时坪地村岔沟组村民卯勇赶着回家救人。一路上漫天都是黄土，沙子乱飞，卯勇心想着自己家里可能也麻烦了。回到家一看，七十多岁的父母奇迹般地安然无事，旁边亲戚家的房子也幸存，“树叶子上连泥土都没有，甚至房子上的瓦都没掉一片。”见自己家里没事，卯勇帮着村民救出被沙土埋住的孩子，他担心会二次滑坡，然后跟其他人赶紧撤离。
事后卯勇才发现，自己和其它两家人成为了整个灾难中幸存的“孤岛岛主”。卯勇告诉记者，他推测主要是来自地形原因，后面的“山包”挡住了沙石，从而保护住了房子和老人。对于其他邻居的遭遇，“都是乡里乡亲，非常地痛心。”
一位60多岁的村民称，滑坡之前除了下暴雨没有任何征兆，下暴雨在当地非常常见，尽管有连续几天大雨导致塌方、滑坡之类的情况，也只是小事故。在当地发生这么大的滑坡，“还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见到”。
▲ 贵州水城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特大山体滑坡事故现场，雷丽飞指着她两个妹妹的家。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找到遗体时，小孩还被我二妹抱在手里”
鸡场镇政府在卫生所下面的平地上搭了12个救灾帐篷，方便灾民安置和休息。每天早晨9点左右，村民、家属就不断聚集过来，政府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之余，给人们分发水和泡面、盒饭。
▲救灾帐篷区，焦急等待失联亲人消息的群众。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24日中午，记者在救灾棚里看到了雷丽飞一家人。雷丽飞的二妹和不到2个月的宝宝，四妹和两个女儿，还被埋在沙土里，两家相隔约500米，却已经生死有别。灾难发生后，雷丽飞的三妹从杭州赶了回来，他们一直呆在救灾棚附近，大部分时间就是朝着山上仰望，内心不停地祈祷。
雷丽飞原本希望着两个妹妹能被安全救回来，哪怕能救出来一个都行。然而超过了72小时，她开始安慰自己接受失联者难以生还的事实，只希望两个妹妹和孩子们的遗体被找到时是完整的。雷丽飞告诉记者，即便搜救队找到了妹妹的遗体，也只能去殡仪馆才能确认，与其呆在家坐立不安，她还是想呆在现场。
看到山上挖掘机和搜救队往两个妹妹家的方向走，雷丽飞就一直盯着，半天不挪脚。坡地上山风吹起来了，阵阵翻冷。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村民担心暴雨是否又会中断救援工作，纷纷打着伞站在坡地上观望。
▲ 贵州水城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特大山体滑坡事故救援现场，梵石香一直看着滑坡地带，她的两个女儿被掩埋在里面。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午后，雷丽飞的母亲梵石香在村里找了一处地方烧纸，按当地习俗，要烧三斤半纸钱给逝者上路。她很后悔头一天没有叫两个女儿带着小孩回娘家吃饭，这样的话就不会遇到滑坡被埋。梵石香告诉记者，“现在救他们回来没有希望了，心里很难受。”
回到救灾棚，梵石香悲伤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唱起了当地人才能听懂的丧歌，雷丽飞的父亲则是沉默不语，在场亲属跟着默默垂泪。
鸡场镇政府工作人员试图平复她心情。雷丽飞的弟弟上前让母亲别哭，现在当务之急是等救援，“你一哭，十几个人跟着哭，你想想，这种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梵石香哭声于是小了一点。
雷丽飞给记者看四姐妹的合照，四姐妹眉眼和嘴巴都像母亲梵石香，大家都说雷丽飞和四妹最像。她说，二妹从来不化妆，她在浙江打工时带回来的化妆品，二妹从来都不用。但是三妹、四妹爱打扮，四妹也很爱逛街。
但是现在她不敢看四姐妹的照片，一看就后悔事发当晚没有带四妹的孩子去娘家，当时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攀爬在房屋旁边的猕猴桃树上，希望雷丽飞带她去外婆家吃饭，但是小妹的婆婆说太麻烦，就没有走成......“只要看一眼就想哭，原本四个人，现在就像把两个人从照片里抠出去了一样。”
26日早上7点，噩耗传来。雷丽飞接到二妹夫电话，说救援队连夜找到了二妹和小孩的遗体，但是四妹和她两个女儿还没有找到，二妹夫准备去殡仪馆进行确认。二妹夫告诉雷丽飞，“亲戚告诉他，找到遗体时，小孩还被我二妹抱在手里。”
▲ 救灾帐篷旁边，焦急等待的家属们。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边都快忙死了”
罗甲渊已经连续几天没合眼，连轴转的救援工作让他火气更旺。
在罗甲渊看来，没有什么比救援更重要。罗甲渊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市领导换了个号码给他连打几个电话，他接电话之后不耐烦地朝手机喊，“是谁，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边都快忙死了。”有工作人员在现场也被他吼了一顿，“不干活就给我滚”。
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罗甲渊从重庆大学安全工程专业的博士毕业后，经组织安排到水城县鸡场镇挂职任镇党委委员、科技副镇长，“非常厉害”。罗甲渊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称，“岔沟组每一户我都很熟悉，哪一家的院坝硬化面积有多少，谁家有几口人我都很清楚。这里植被很好，还种了很多猕猴桃，当时修建进组路时，是我和老乡们一起一点点干出来的，现在路被冲断了，看不见了。”
26日早上9点，罗甲渊红着眼、满脸疲惫，安慰家属成为他工作的重中之重。他告诉记者，“现在大家心里都知道，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 贵州水城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特大山体滑坡事故救援现场，消防员杨宇鹏和搜救犬。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24日凌晨5点，镇宁消防中队消防员杨宇鹏加入搜救行动。杨宇鹏告诉记者刚到事发地点的时候，天上还下着暴雨，他跟队友带着搜救犬往山上走。持续的雨水冲刷导致泥沙形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泥石流，越往上就越担心是否会形成二次灾害。杨宇鹏带着警犬找到失联者遗体时，有人仰面向上，有人面部已模糊，口鼻里都是泥沙。
尽管杨宇鹏已经在消防队工作了四年，像这样险峻的出警任务还是第一次，每搜到一位失联人员遗体，他内心都会一片沉重。
与杨宇鹏相比，消防搜救犬疲惫地躺在他脚边，吐着舌头扑哧扑哧地呼吸，脚上都是湿滑的泥。
▲ 贵州水城鸡场镇坪地村岔沟组特大山体滑坡事故救援现场。摄影/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天灾没法改变，日子还要继续过”
当地气象部门数据显示，过去6天，事故现场发生3次强降雨天气，累计降雨量超过189毫米。事故发生后当地依然暴雨不断，给救援增加了不少的难度，24日晚的救援行动也因为暴雨一度暂停。
记者查阅材料发现，发生滑坡的坪地村岔沟组平均坡度28度，垂直高差500—800米，总长1100米，宽200—600米，平均厚约5米，面积约40万平方米，滑坡体积约200万立方米，为土夹石滑坡，滑坡区域尚有部分残留块体处于欠稳定状态。
官方消息称，强降雨是诱发滑坡的主要因素之一，最终结论需专家进一步分析研判。
贵州蓝天救援队队长王毅接受媒体采访时称，”现场救援难度分为以下三方面：第一，人员被深埋；第二，无法确定是否有幸存者，因此大型工程机械作业较为谨慎；第三，由于现场下雨，泥土有液化现象，救援作业过程中需要预防二次滑坡，滑坡发生后，由于滑坡体阻断峡谷，四周雨水汇集低洼地带，曾形成堰塞湖，现在已经清理排除。”
一位负责地质监测的工作人员告诉上游新闻记者，尽管眼见事故发生的坡地上植被非常茂盛，但是内部风化层较厚，土质不够稳定，即便是植被覆盖，遇到强暴雨，树木也易向下滑动。土夹石滑坡救援非常困难，如果失联人员被沙土掩埋，能够呼吸的可能性非常低。如果是一般的滑坡，失联人员在地面可以透过间隙进行呼吸，如此一来存活的几率相对较高。
7月26日中午，云贵高原的天气逐渐放晴，尽管下了一阵太阳雨，搜救工作仍在正常进行。
雷丽飞看到一公里外的搜救队又开始朝二妹和四妹家那个方向走，她急忙走向坡下一个更近距离的观察点，母亲梵石香站累了，借了个小板凳坐着遥望。大家都认真地盯着远处已经缩成一个又一个小点的橙色衣服搜救员，努力眯着眼睛希望看得更仔细。
夜幕四合时，散开的人们又聚集在救灾棚里，有人聊着灾难，也有人聊着家常，“天灾没法改变，日子还要继续过。”
上游新闻见习记者 王敏 发自贵州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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