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大师钱丽媛涉恶事件后，宜兴紫砂的声誉受到严重影响，但作为多年恶疾，彻底根除大师请‘枪手’代加工，困难重重。”11月21日，江苏宜兴市紫砂从业者殷虎（化名）说。

今年5月，江苏宜兴市检察院发布消息称，紫砂大师钱丽媛因涉恶被提起公诉——此事除导致紫砂行业广受关注外，也暴露出紫砂“代加工”的行业乱象。

近日，上游新闻（报料微信号：shangyounews）记者走访发现，在“紫砂养活一座城”的宜兴，代加工（帮大师当“枪手”做壶赚取加工费）已发展成部分紫砂艺人的谋生手段。一把代加工的紫砂壶，冠上大师名头后价格可涨近20倍。

“市场上究竟哪把壶是大师做的，我们自己也不知道。”采访中，多名紫砂经销商向记者表示。

▲代加工的提篮壶售价仅7300元，但冠以大师名号售价可达十几万元。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紫砂大师敲诈徒弟案，揭开代加工黑幕

钱丽媛被抓前，是宜兴众多紫砂大师中较为出名的一位。1943年出生的钱丽媛，曾先后跟随多位紫砂大师学艺，曾获得“江苏省工艺美术名人”“江苏省陶瓷艺术名人”“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等称号；刻有钱丽媛印章的紫砂壶，市场价在2万元左右。

今年5月28日，宜兴市人民检察院以涉嫌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对在宜兴市紫砂行业以打假为由，多次采用拘禁、殴打、威胁、驻守、围堵、上门滋扰等手段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的邵洪群、许鹏、吴浩、盛云峰等4名恶势力犯罪集团成员及涉案的其他人员钱丽媛等3人提起公诉。

据宜兴警方发布的消息显示，钱丽媛涉恶案，主要是其徒弟郑某为她代工产生纠纷后，她指使干儿子丁某纠集邵洪群等人对郑某实施敲诈勒索。

知情人士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郑某是宜兴市丁蜀镇上一名普通的紫砂工匠。2011年时，钱丽媛找到郑某，授权郑某帮她做壶，盖上钱丽媛印章后，以“钱氏紫砂壶”的名义对外销售。根据工艺不同，郑某每把壶可领到800元至2000元不等的代加工费用。根据约定，郑某只负责帮钱丽媛代工做壶，没有卖壶的权利。

2012年，郑某正式成为钱丽媛的“徒弟”。凭借钱丽媛在紫砂界的名气，郑某也有了销售自家壶的机会。

郑某与钱丽媛的关系越来越紧密，直到2015年郑某接待了一名自称要购买带有钱丽媛印章壶的姚姓客户。经洽谈，郑某以共计1.5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姚某5把紫砂壶。经警方调查，这其实是钱丽媛布的局，姚姓客户是钱丽媛派去试探郑某的虚假买家。

2015年9月17日，钱丽媛以姚某从郑某处买到“钱氏紫砂壶”为由，要求郑某赔偿300万元，并派人殴打郑某。几个月后，钱丽媛拿着郑某此前签署的赔偿30万元承诺书，要求郑某还钱。警方怀疑这是一起敲诈案，但因郑某害怕被报复，未向警方报案。

2018年，另一名受害者在遭受钱丽媛敲诈后报案，郑某这才说出几年前被敲诈的事实。此事被曝光后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11月21日，在宜兴丁山陶瓷市场，分布着大小不同的紫砂销售门店，门店里均表示有大师作品在销售。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枪手壶”冠大师名，价格暴涨20倍

宜兴紫砂器（壶）是中国特有的手工制造陶土工艺品，因制作原料为紫砂泥，原产地在江苏宜兴丁蜀镇，故得名。近年来，在所有工艺美术品中，鲜有其他门类的工艺品像宜兴紫砂壶一样，在拍卖市场行情看涨。

上游新闻记者采访中了解到，早在2010年，由紫砂大师顾景舟制作的相明石瓢壶，就拍出1232万元的高价。2011年，顾景舟制作的提璧组壶，更是以1782.5万元的价格刷新了紫砂品拍卖的世界纪录。

随着紫砂工艺品的行情看涨，更多工艺人加入到制壶行列中。

据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发布的最近数据显示，目前宜兴直接从事紫砂行业的已达3万余人。宜兴市80%的常住人口，或多或少都从事着与紫砂行业相关工作。

这些从业者中，“代加工”艺人已成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在宜兴市丁山陶瓷城上游新闻记者看到，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近千家紫砂门店，其中有“工作室”字样的门店就有近百家。在琳琅满目的紫砂壶中，经销商们均表示自家销售的是大师作品。也有商家直言不讳地表示，销售的紫砂壶虽以大师名义出售，但实际上是“枪手”代加工的。

在宜兴市丁山陶瓷城一家大型紫砂制品门店中，一把花式提梁壶吸引了上游新闻记者的目光。从外观上看，这把提梁壶制作精美、泥土细腻，装饰花型也栩栩如生。王姓店主表示，这把提梁壶标价15000元，实际售价最低7300元左右。

“壶是我朋友做的，主要从事代加工。像这种品相较好的壶，只要刻上大师的名字，同样是这把壶，就可以卖到十几万元。”王姓店主说：“其实说白了，他就是大师请的‘枪手’，但是工艺还是算上乘。”

▲11月21日，在宜兴丁山陶瓷市场的一家门店，摆放着款式不同的紫砂作品。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来钱快，普通艺人自愿当“枪手”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根据紫砂工艺品职称评定标准，紫砂工艺师可分为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高级工艺美术师、工艺美术师、助理工艺美术师、工艺美术员等5个等级。目前，获得国家及江苏省职称评定称号的在册紫砂艺人，不足9000人。

受学历、从业年限等要求限制，在宜兴，更多的紫砂从业者都被列入紫砂艺人的行列。“现在紫砂大师们都在四处做展览，哪有时间静下心做壶？”宜兴紫砂从业者殷虎（化名）向上游新闻记者透露，作为最底层的紫砂艺人，“拜师”已成为他们对外销售作品的主要渠道：一方面可借用大师名号提高自己作品的价格，另一方面就是替大师做壶获取代工费。

殷虎说，一把壶从挑选泥料到制作完成，根据工艺不同，制作时间也不相同。机器制壶一天产量几十把，半手工制壶一天一把。如果纯手工制作，达到可以冠大师名号的标准，至少需三天到五天。

上游新闻记者还注意到，有的紫砂销售门店中，仅一名大师的作品就达上百件。另据此前媒体报道，宜兴紫砂大师中有人一年可销售近千把紫砂壶，以半手工标准计算，平均一天也要制壶3把左右。

“在庞大的销售市场面前，代加工已成为紫砂行业的潜规则。”殷虎称，宜兴本地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货源，且熟悉紫砂行业的宜兴人可以根据制作手法辨别出是否出自大师本人之手。但目前来宜兴购买紫砂壶的，仍以外地人为主。由于对紫砂壶对大师手法没有甄别能力，一般只能靠证书和大师印章来辨别真伪。实际上，外地人买到的往往都是“代加工”壶。

“即使拿到大师工作室去辨别，大师也不会说是代加工的，除非是品质明显低劣的仿制壶。”殷虎坦言。

多名民间紫砂艺人坦言，成本在100元左右的紫砂壶如冠上大师名号销售，“枪手”代加工可拿到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的加工费。如果以普通艺人名义销售，利润不会超过成本的50%。由此，越来越多的民间艺人自愿成为大师的“枪手”。

“不过自从钱丽媛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以前每月万元以上收入不成问题，现在只挣得到几千块钱，管得严了。”多名紫砂艺人称，钱丽媛事件后，宜兴的紫砂大师们对于“代加工”更为谨慎。

“在暴利的促使下，想彻底消除代加工，难度很大。”殷虎说。

▲11月21日，江苏宜兴丁山陶瓷市场，一名陶瓷艺人正在制作紫砂茶杯。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紫砂壶分老泥新泥，只是销售噱头

上游新闻记者还注意到，除请“枪手”代加工外，在宜兴紫砂门店中，经销商经常会以老泥壶、新泥壶定价。而实际上，这也只是销售噱头而已。

长期从事紫砂陶土生意的王先生向上游新闻记者介绍，紫砂壶的原料是紫砂泥。紫砂泥是宜兴特有的一种矿土，可分为紫泥、红泥、本色绿泥等不同类型。烧制过程中，由于温度和调配色的不同，会出现红色、紫色、黑色等多种颜色，因此也被称为“五色土”。

王先生说，目前便宜的紫砂泥每公斤几十元，锤炼好的紫砂泥价格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但无论是哪种泥料，都是在大自然中经过千年或万年的风吹日晒才得以形成，从泥料本身来说，没有所谓的老泥壶和新泥壶之分。只是由于陈腐期不同，泥料的可塑性会有所不同，但稍加回炼就可以恢复可塑要求。

“一把好壶不仅要看泥料，也要看工艺。一把几百块钱的壶，店家告诉你这是一把大师的老泥壶，肯定是假的。”王先生坦言。

宜兴曝光“枪手壶”，拟建从业黑名单

上游新闻记者采访中了解到，自紫砂大师钱丽媛涉恶事件曝光后，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已加大对代加工、炒噱头等行业乱象的整治工作。

今年6月4日，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会长史俊棠在老中青三代紫砂艺人代表座谈会上表示，钱丽媛案件给宜兴紫砂和城市声誉带来极坏影响。但这只是少数“害群之马”的个体案件。钱丽媛事件也暴露出极少数紫砂从业者法律意识、诚信意识淡薄，紫砂行业自律性不足等问题。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将建立相应的行业退出机制，促进紫砂行业持续健康发展。

宜兴市人社局局长花强、宜兴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局长蒋惠清也表示，将强化紫砂行业专业技术职称管理，对于虚假宣传、欺诈销售、以假乱真等不良行为者，不予注册；对于请人代工、混淆市场、欺骗消费者的紫砂从业人员，一经查实坚决予以曝光；探索建立从业“黑名单”制度。

11月21日，针对代加工等行业乱象，宜兴市丁蜀镇宣传部相关负责人回应上游新闻记者时表示，钱丽媛事件后，宜兴市已不断加强紫砂行业的监管力度，对于“代加工”欺骗消费者的行为，发现一起查处一起。同时，根据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的相关规范也会对其进行相应处罚。

在江苏宜兴大量售卖的所谓代加工壶、“枪手壶”，从法律层面上讲是否涉嫌欺诈？

知名律师、北京市社会组织法律调解中心副理事长张新年表示，紫砂大师以其亲手制作的名义，将代加工壶销售给消费者，显然是一种欺诈行为。由于其虚构事实，从而使消费者产生错误认识进而处置财产，情节较轻的构成欺诈，情节严重的可能涉嫌诈骗罪。

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发自江苏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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