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平旧照

雨，层层叠叠地下着。

从国道桃花仑东路长坡岭拐进去，龙光桥镇中心学校在右手边，再往上走，水泥路接驳着黄泥巴小道，两旁杂草丛生，坑凼里满是积水。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湖南益阳龙光桥镇初中教师李尚平被人枪杀在此处，时年32岁。

此前，他正牵头为龙光桥镇635名教师讨薪，在网上发文揭露当地教育主管部门和一些政府官员巧立名目克扣、挪用教师工资的现象，还邀请了新闻媒体过来采访。家人和坊间传闻他的死因和这起举报事件有关。

然而，调查无果，该案十七年未侦破。如今，随着湖南新晃“校园操场埋尸案”的曝光，这起案件才重回公众视野。

十七年里，他的父亲李三保去世了，曾经的村庄变成了工业园，离家300米左右的案发地附近，也修起了一栋栋房子。

不变的是李家人对破案望眼欲穿的期待。漫长的时间是把尖利的刀，在心口一道道剐过，“我想不通啊，我弟弟那么正直善良的人，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夺去他的生命，人心到底能有多恶毒？”

也许，这一次湖南省公安厅专案组的介入，能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

小城益阳与杀人回忆

“起初他们说这是一起交通意外”

湖南中北部城市益阳，位于洞庭湖南岸，距离省会城市长沙70公里左右。“半成山色半成湖”，这里山地多，水域也广。

网约车司机会抱怨城市的经济发展水平，地处长沙和常德两座城市之间，前者早已在2017年步入地区生产总值万亿俱乐部，后者省内排名第三，而益阳则居于中等偏下。

他们会说以前环境不好，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却说不上来。也会聊17年前的枪杀案，“知道啊，当年这个事情还是很恐怖的，那时候全国各地都有这种事情吧。”

2019年6月，举报操场偷工减料后失踪16年的新晃教师邓世平遗骸在学校操场被挖出，全国震惊。新晃邓世平案件刷屏以后，发生在益阳的李尚平案件也成为了人们闲聊的话题。

不过处于漩涡中心的还是李家人，7月的益阳湿热多雨，延绵的雨水总能把亲人们扯回案发当天。

“我坐的士到现场，看到我弟弟躺在地上，全身湿透了，摩托车还压在他身上。路上有一个坑，坑里面好多的血。当我看到那一幕时，我真的有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52岁的李尚家，小学语文老师，是李尚平的姐姐。

案发地

父母现场晕过去了，李尚家被表弟拉回家里。交警勘测完现场以后，回复说是交通事故。“可是我们村里人啊，我们家亲戚啊，都说这绝不是交通事故。”交警走了以后，李尚平的尸体被带回家。李尚家的丈夫打了110，110说是交通事故不用过来。无奈之下，他们找了公安局的一位民警，这位民警是李尚平的朋友。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我弟弟朋友找了法医过来，尸检的结论是枪杀。”随后，赫山区公安分局成立了专案组，派出了大量的民警，三天时间，在案发现场的周围和山里面到处找线索。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只看到专案组的组长一个人在这调查，再后来，所有人都回去了。父亲李三保和母亲隔几天就去公安机关问询案子进展，“但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十七年里，不时有人来告诉他们李尚平被害的原因，“大家都说，我弟弟被害，是因为举报当地政府克扣拖欠了我们龙光桥镇老师的工资，得罪了人被谋杀的。”这是案子发生不久之后的传言，后来这种传言愈加详细，甚至具体到了杀手和幕后主使者的名字，说是龙光桥镇镇政府一个临时工被指使杀害李尚平，好处是解决他的工作问题，此人喝酒以后扬言工作问题未解决要捅出此事，结果一段时间后就去世了。

《南方周末》2002年的报道显示，警方对被小偷报复、被举报的烟贩子报复、被得罪的工地老板报复等多种传闻进行了调查，认为这些说法没有根据。奇怪的是，对李家人认为的原因，调查却一直没有结论。

李尚平旧照

李尚平其人

做实习老师时用零花钱支助贫困学生

那是个很明亮的年轻人，照片上笑容极富感染力。在短短三十二年的人生中，算是活得肆意又自在。

1993年，李尚平从益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毕业以后，进入益阳的一所重点高中任教。两年后，调到家附近的一所初中。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和刘云娥经人介绍结识并结婚。

从高中转入初中的原因，李尚平说是离家近。不过刘云娥也听到了一个故事。圣诞节到了，学校不允许办圣诞晚会，教英文的李尚平在自己的班上办了个圣诞party，大受学生欢迎，但是却遭到了学校的批评。

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我在资阳区上班，他在赫山区，想说我们在市里买套房，他坚决反对，说要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时家里刚建了两层小楼，房子漂亮，除此以外，刘云娥说他向往东晋诗人陶渊明的田园生活。

如果他还活着，这种梦想怕是也破碎了。城市发展，村子被拆了，原来的地方成了制药厂，李尚平的很多东西也不在了。李尚家保留了弟弟的一些书，纸箱子里摞在一起，最上面的三本是《基督山伯爵》《白衣妇人》和《外国教育家评传》。

“他那些书太厚了，我看不完，也不看。”刘云娥说李尚平爱看英文版、中文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李尚平和她说话，她听不懂时，他会笑她，“哎呀，跟你这个文盲说话没意思。”他还会说，“你和我姐两个人智商加起来都没我一个人高。”

“您觉得算挖苦吗？”记者问。

“我觉得有点吧。”她笑出了声，有才华的人或多或少有些自负和清高。说李尚平有才华不为过，年轻人除了在学校教英文，还做了两份兼职，一份也是英语老师，另一份是在益阳电视台的图文频道兼职采写、处理文稿。

李尚平旧照

他聪明，喜欢追逐新事物。2000年就买一台电脑，常常在里面写东西，还买了一部摩托罗拉的BB机。

除此以外，刘云娥、李尚家和同行们都提到了他个性中的阳光和热忱。大学毕业以后他去益阳一个县实习，所教班上有孩子因家穷可能失学，这位还没有工资的实习老师偷偷把零花钱拿出来给孩子念书，“回益阳以后，他还是每月寄钱，直到人家写信给他说李老师我出去打工了，你别寄了。”

2002年，他去世那一年的愚人节，半夜益阳电视台的同事给他发短信说摩托车坏了，让他去接，李尚平老老实实到了以后才察觉这是玩笑。“他回来以后说，哎呀，被骗了，今天是愚人节。”

熟识的村民说李尚平遗传的不仅仅是父亲的才华，也有脾气。担任过多年校长的李三保有才，写一手好字，学校用毛笔字写的标语和宣传栏，全由他执笔，而且个性耿直。不管是在才学上，还是在性情上，儿子李尚平比他走得更远。

他仗义执言，敢说敢做，带头去给镇上几百名教师讨要拖欠工资。“我们那时家庭条件挺好的，又不缺这点钱，叫他不要牵头去做这个事情，他还是要去，说自己作为老师要堂堂正正维护老师的权益。”

李尚平曾任教的学校

李家人的绝望

调查十七年无果可能成宗悬案

“我没有想过为他伸冤。”李尚家斩钉截铁地一句话，让人感到意外。

幼年时，人家给她一颗糖，她攥在手里，糖化掉了也不舍得吃，要带回去给弟弟，“我弟弟很乖巧，我们全家都疼他。”李尚平被枪杀以后，她总能回忆起小时候的那些细节，无论何时都能陷入痛苦的思绪里去。

“如果我疯了你就把我绑起来吧，不要让我去外面丢人现眼。”她对丈夫说。

她觉得自己的对手异常强大，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没有希望，我的能力不可能为他讨回公道。”

父亲李三保去世时，也没有留下要为李尚平伸张正义的遗愿。他在2012年的一个寒冬去世，等了10年，没能等到儿子被杀的真相，没等到凶手伏法，含恨而终。

曾经，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当年长坡村一千多人，村里的孩子都在长坡学校读书，只要在长坡学校念过书的，都是李三保的学生。他最开始是长坡学校校长，后来是羊舞岭乡联校宁家铺学区校长，再后来是龙光桥镇中心校校长直至退休。

但是没想到，退休2年后，儿子就被枪杀。“不甘心啊。”在医院，忍受着肝硬化晚期的煎熬，李三保一直念叨，儿子没犯法，没干坏事，为什么会有此遭遇。

在李尚平去世的最初几年了，李三保一直在四处奔走，希望儿子的案件可水落石出，油尽灯枯之时，他不说了。“他觉得自己老了，没有关系，也没有钱。”李尚家觉得父亲心里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儿子真相大白，另一方面又担心执着追寻真相可能给家人带来危险。

对于李尚平“出头”，家里人都反对。“我们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拖欠工资的事情，我弟弟这样强出头，会得罪多少人，得罪到哪一级，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危险，我们都不知道，但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杀害他。”

而家里人的反对，李尚平的回答是“这个社会还没黑到那个程度。”这也成为李尚家17年来的心结，她无次数彻夜难眠，纠结于凶手的残忍，“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这样人？”

她遗憾自己从未告诉弟弟，她有多爱他。她梦到过父亲很多次，却仅有一次在梦中见到弟弟。她问他，“这么多年了，你去哪里了啊？我找得你好苦。”可弟弟一句话也没说。她伸手去抱他，可还没抱到，她就醒了。梦中，弟弟比现实中身材更高大。

对于真相的渴望，从最初的希望到绝望，再从绝望中燃起些许希望。17年的煎熬，他们太害怕等不来真相。

“操场埋尸案让李尚平的案子重新得到关注，家里人兴奋了一阵子。”李尚平去世后，离开伤心地去江苏工作的刘云娥，在几年后再婚，但仍然关注着案件的进展。73岁的母亲王玲秀希望更多人关注儿子的死，但目前调查的进展让刘云娥觉得这可能会是一宗悬案，“查了那么多年，查的还是那些啊。”

李尚平母亲

小心翼翼的17年

“我们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

枪杀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侵袭着益阳这座小城。

李家人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刘云娥告诉记者，外面的人传话给李家人，让他们不要到处告，到处讲。

李尚平的父母失去儿子，便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孙子身上。当年，刘云娥在益阳市资阳区教书，平时仅有周末回家，她想带儿子出去玩玩，“我公公婆婆都不同意，怕外面比较乱，伤害了孩子。”

小心翼翼生活的，不仅是李家人。

案发地附近的龙光桥镇中心学校里，杨学东坐在学校一楼办公室，盯着窗外的雨，不断地按打火机，想点燃一支烟，半晌，他飘出一句话，“那天的雨，和今天差不多大。”

杨学东在这所学校当了20多年老师，曾与李尚平教同一个班级。他清晰记得，当时正落大雨，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有一部分学生还没回去。突然听到有人大声惊呼，李尚平被杀了，李尚平被杀了……

混着大雨声，这一声声惊呼，震惊了整个校园和附近的村民。

李尚平曾向杨学东表达过担忧，说别人要害他。和李尚平一样，杨学东也以为大不了就是丢工作，没想到是丢命。

坊间传闻，李尚平的死与索要教师拖欠工资有很大关系。当时全镇30多所学校635名教师工资被扣，李尚平牵头找有关部门反应此事，并在网上发表了相关文章，揭当地教育主管部门和一些政府官员巧立名目克扣和挪用教师工资的现象。

“这样一个小伙子，比较有才华，比较有正义感，敢于出头，他做的事情也是从正义的目的出发，可惜了啊。”杨尚东手中的烟终于点燃，他长长了吸了一口，背靠在椅子上。

悲痛、震惊、不安……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为沉默，这仿佛成为了李尚平事件的后遗症。

“那个时候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也不去说，你也不去问。叫你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吃点亏就吃点亏吧。”李尚平被杀以后，当地不少教师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不安之中，面对不公正的事情不发问，也不作声。

案发地附近如今盖起新楼

十七年慢慢流过，时间能冲淡一切，“但是一想起这个事情还是会心有余悸，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要挨整了，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遭遇，因此更加的谨言慎行。”杨尚东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再无说话。

不仅是教师，村民对此事也有些忌讳。如今离开教育系统多年的曹斌曾是李三保的学生，后又与李三保同校教书，记者想请曹斌回忆一下李三保的为人。“三保校长对学生很严厉……”当曹斌讲起往事时，一旁的妻子不断厉声呵斥把他拉回现实。

“别引火烧身！”妻子用浓厚的本地口音大声打断曹斌。

李尚平曾就职的学校

李尚平案新进展

专案组核对百余本账目 预计一周出结果

7月2日，有媒体发布消息称，湖南省公安厅已经成立专案组调查17年前湖南益阳教师李尚平被枪杀一案，有关进展情况将择时发布。

7月12日，记者来到龙光桥镇中心学校时，老师们正在会议室里核实多年的账务票据。办公桌上堆放着很多发黄的票据，封面上写着“记账凭单”。

现场的一名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为了配合李尚平案件的调查，教师们正在核对17年的账目，这些最原始的数据可以反映出教师的待遇。如教师领了多少工资，工资包括了哪些部分。“如果拖欠，就在这上面找不到原始凭据，如果这里有，就说明待遇是落实了的。”

“预计一个礼拜可以出结果。”该负责人表示，这些账目有一百多本，工作量很大，希望最后能够找到事实真相。

那么，李尚平的死亡与他生前为全镇635名教师“讨薪”行为，到底有无关系？

针对这一关键性问题，7月12日，记者书面采访了湖南省益阳市委宣传部，截止记者发稿，并未得到明确回答。宣传部相关工作人员表示，案件现在正在省市两级公安部门的全力侦破阶段。等案情侦破到一定阶段时，会有官方的情况通报发布。

目前，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在全国掀起凌厉攻势。据益阳市宣传部提供的一组数据显示，2018年以来，益阳市共侦办涉黑案件4起，打掉涉恶犯罪集团19个、涉恶团伙45个；抓获犯罪嫌疑人1598人，刑拘1207人，逮捕507人；破获案件639起，带破其他案件500余起，检察机关提起公诉73案269人，法院一审判决62案233人。 同时，益阳市纪检监察机关共受理党员、国家公职人员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问题线索468件，查结302件，其中立案审查154件，组织处理57件，初核后予以了结91件。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李尚平的案件，也将出现在这些数据中。

（本文除李家人外，其他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原标题：寻访李尚平：被枪杀教师消失的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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