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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五年的劳工:被解救后怕见生人,想起诉要回被侵吞工钱
01-20 16:11:39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消息,回家一周后,孙海达终于找回“自己”——想起了自己的姓名。

此前五年时间里,压抑、劳累、机械,日复一日的劳动,最后他只记得工头叫他“二十五”。

直到被解救回家一周后,他才一次次听到了“孙海达”这三个字。 

“你是不是叫孙海达?你是不是叫孙海达?说了他名字好几次,他终于点了点头。”孙海达的嫂子邵珠梅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当时弟弟哭了,一家人也跟着哭了。

今年28岁的孙海达是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依安县人。2013年被骗到黑龙江、内蒙古等地的工地,被强迫劳动5年,直到2018年5月,案发地警方将他解救回家。

孙海达是黑龙江系列强迫劳动案52名被害人中的一个。获救回家后,他至今仍未完全从阴影中走出。他对周边环境时刻保持警觉,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一个月前,他嫂子让他学着玩视频直播,“锻炼说话”。慢慢地,他的性情变得稍微开朗起来。

1月19日晚上,孙海达照常对着手机玩视频直播。他不识字,嫂子在一旁大声读着网友们的留言。直播过程中,他话不多,有时憨笑,有时沉默,但不忘跟着嫂子感谢手机屏幕上网友的鼓励和礼物。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孙海达比较拘谨,抵着头,不时紧张地瞟着记者,半小时后才放松下来。提起过去的往事和受过的苦,他忍不住落了泪。

孙海达获救回家后,住在大连的哥哥家。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孙海达获救回家后,住在大连的哥哥家。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一支烟,一碗盒饭,把他骗走了

第一次离家的时候,孙海达17岁。那时,他与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住在一起。

孙海达从小智力不高,小学一年级他读了三年,然后辍学了。12岁时,他的父亲在煤矿挖煤时因坍塌事故死亡。此后,母亲外出打工挣钱,他由爷爷奶奶抚养,比他大两岁的哥哥被送去了姥姥家。

孙海达受到了爷爷奶奶的疼爱,但他和婶婶相处得不好。“我不想呆在家里,就想出去。”2008年,17岁的孙海达离家出走了。没有一分钱的他,混上火车去了长春。火车站有人招揽养殖蛤蟆的劳力,他二话不说就跟着对方走了,“那人说200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

养了两年蛤蟆的孙海达,虽然有吃有住,却没拿到工钱。于是他去了另外一个农场,干起了摘松树籽的活。“老板说每月1000块钱,可我一分钱都没拿到。”摘了一年松树籽后,拿不到工钱的孙海达回了家。

第一次外出务工三年,给孙海达留下了苦涩记忆,但他还是不想呆在家里。那次回家住了两个月后,他去附近的沙厂挖沙。“老板的儿子欺负我,我就走了。”这是他第二次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七年,比第一次外出的经历更惨。

孙海达先去萝北县的农场养了一年牛,然后去鹤岗市一个榨油厂榨了一年油。他说那两年都没拿到工资,只好另谋出路。

2013年,22岁的孙海达又混上火车,去了哈尔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回忆,那时他在哈尔滨火车站要饭,5天后,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他面前。

他记得,那女的是开车过来的。她递过来一支香烟,还给他买了一碗盒饭吃。“她让我跟她去工地干活,120块钱一天,有吃有住。”孙海达没有多考虑,跟着那女的上了车。车上有一个男的,唠嗑时告诉孙海达,他也是依安县人。

孙海达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遇上了好心人和老乡。

他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始。他被送到了小兴安岭的南边,黑河市的北安粮库。在那里,孙海达见到了“老板”——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后来他才知道,“老板”叫刘振华,“很有势力”。

干活,挨打,烤虱子

到了北安粮库的工地后,孙海达被安排住进了一处民房,屋里挤着十多个工人。

孙海达跟着工友们上工地干活。他们的任务是“扛麻袋”——从货车上卸货,搬运每袋重百斤的粮食。

孙海达没想到每天“上班”的时间这么长——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六点,有时还要“加班”到半夜甚至通宵。

一段时间后,孙海达身边的工友越来越多。比他大8岁、辽宁省法库县的周刚,也来到了工地。“他力气比我大,有时还帮我干点活。”孙海达说。

此后几年间,孙海达、周刚等人被送往了黑龙江和内蒙古的一些建筑工地干活,也曾去山上摘金银花、挖草药,还到林场锯木,去化肥厂搞搬运。

体力活很累,可工人们都拿不到工资。“干了五年,我一分钱都没拿到。”孙海达说,也有少数工友从刘振华手上拿过几十元、几百元的零用钱。

工钱没有,劳动任务却不会减。干活累了的时候,孙海达有时想“偷懒”,经常被工头刘振华和监工拳打脚踢。有好几次,他被刘振华用木棍打。其他工友也经常挨打。周刚因为被打和劳累过度,患了全身抽搐的毛病,在工地那四年“抽过七回”。

有一次,孙海达搬货时被铁块砸中后脑,送到医院治了一个多月。他的后脑至今留有明显的疤痕和凹沟。

孙海达和周刚曾经逃跑过一次,但都被监工抓了回来。他们只能在工地日复一日地劳动。

工地的生活环境和伙食都很差。孙海达说,他和工友们一个月只能吃到一次猪肉,每人一块,后来改成两月一餐的鸭肉,平常都是白菜、茄子之类的蔬菜,难见肉腥。

由于天气冷,又没有热水,工人们长年不洗澡。孙海达很佩服周刚的勇气——有一年,周刚“痒得受不了”,跑到工地附近一个水库,脱光衣服跳进刺骨的冷水里。那是他四年里唯一一次洗澡。

孙海达记得,刘振华买过两条毛巾供19个工人洗脸、擦身子。由于卫生条件不好,大伙身上“长虱子”是常见的事。孙海达和工友们常将衣服脱下来,拿到煤炉边去烤虱子。

“那些虱子从衣服里蹦到火炉里,烧得吱吱响。”孙海达笑道。

孙海达等人曾在哈尔滨市双城区、延寿县的化肥厂被强迫劳动。 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出逃、被解救、“二十五”

化肥厂的工地上,警察出现了。

2018年4月底的一天,孙海达正在双城的化肥厂干活,看见几辆警车开进工地。他和工友们的苦难日子,终于熬到了头。

在此之前,一位姓沈的工友逃出工地,在铁路沿线被警察发现。此案由哈尔滨铁路公安处侦办,2018年12月在哈尔滨铁路运输法院开庭。

法院判决书显示,2013年至2018年4月,刘振华等人在劳务市场、火车站等地以欺骗手段招募工人,通过殴打、限制人身自由等手段,强迫孙海达等19名被害人劳动,拒不支付报酬,获得赃款30余万元。

这一系列强迫劳动案还包括另外三个犯罪团伙,均被法院认定为“恶势力”。四起案件的13名被告人分别被判刑一年至六年。孙海达的“老板”、黑龙江克东县人刘振华,被判刑四年。

案件侦破后,孙海达、周刚等52名劳工获得自由。他们被强迫劳动的时间,长则五六年,短则两三个月。

52名被强迫劳动的工人中,大部分是文盲、智障、聋哑或流浪人员。有被害人家属分析,犯罪团伙选择这些弱势群体,是为了便于控制。

2018年5月25日,孙海达辗转救助站后回到了家。他做“劳奴”五年,加上此前务工两年,已经整整七年没回过家。

“回来的时候太瘦了。”孙海达的嫂子邵珠梅说,全家人此前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孙海达的母亲“眼泪都哭干了”。

邵珠梅是在孙海达回家一周后从大连赶回家里的。她发现弟弟已经想不起家人的名字,甚至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二十五’。”

据孙海达的工友周刚介绍,当年在工地的时候,工头和监工觉得孙海达“傻傻的,有点二百五”,便叫他“二十五”,“后来所有人都这样叫他。”

被暴力控制和强迫劳动的那五年,孙海达几乎没听过自己的名字。慢慢地,他只记住了“二十五”。直到获救回家一周后,他才一次次听到了“孙海达”这三个字。

“我就问,你是不是叫孙海达?说了他名字好几次,他终于点了点头。”邵珠梅说,当时弟弟哭了,一家人也跟着哭了。

上直播,学数数,想起诉

回家后不久,孙海达被哥哥嫂嫂接到了大连。在黑龙江老家的母亲有病,不便照顾他。

几个月后,孙海达的身体得到恢复,但精神状态仍难以摆脱5年被强迫劳动的阴影。

孙海达的哥哥是货车司机,白天要上班。嫂子则在家里带小孩,以及照顾这个“受苦受难”的弟弟。

“海达有时就像七八岁的孩子,不听话。”嫂子邵珠梅告诉澎湃新闻,回家后的几个月,弟弟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特别敏感,不敢出外面,也不敢和陌生人说话。”

于是,邵珠梅常带他到楼下小区转转,偶尔也去逛逛街。不过,这又给邵珠梅增添了烦心事。

“在小区看到有人丢烟头,他马上捡起来自己吸。” 邵珠梅说,她发现弟弟这个毛病后,多次严厉批评,但他就是改不了。

“看到烟头,就想捡起来抽。”海达不好意思地说。过去五年做劳工的时候,因为没有烟抽,他就到地上捡烟头吸,由此养成了习惯。

邵珠梅觉得海达的智力有问题,很多生活常识都不懂。他看电视只看动画片,平常爱玩玩具。邵珠梅女儿的玩具警车,他爱不释手;他喜欢吃棉花糖,哥哥干脆从网上买了制作棉花糖的小机器,来满足他的需求。

最让邵珠梅担忧的是,弟弟不敢与陌生人说话。一个月前,她想了一个主意,到网上的视频直播平台注册了账号。每晚8点到10点,她带着海达“上直播”。这招果然管用,海达觉得很新鲜,有嫂子在一旁提醒,他慢慢地能和网友聊天互动,有时也说说他以前的苦日子。聊到以前抓虱子、烤虱子的时候,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2019年1月19日晚,孙海达在网络视频直播平台与网友交流。家人让他学会上网直播,以“锻炼说话”。 视频截图

2019年1月19日晚,孙海达在网络视频直播平台与网友交流。家人让他学会上网直播,以“锻炼说话”。 视频截图

现在每天“上直播”,海达和嫂子能得到三四十元的网友打赏。这月上旬的一天,直播平台的一位女网友联系上他们——她是周刚的表姐。有了工友周刚的消息,海达兴奋了好一阵子。邵珠梅则和周刚表姐商量,想一起凑钱,请律师起诉“黑心工头”刘振华,帮周刚和海达讨工钱。

周刚表姐告诉澎湃新闻,法院审理周刚、孙海达等人被强迫劳动一案期间,她曾向法官提出附带民事诉讼的请求,被告知得等到刑事判决后再另行起诉。她后来咨询过律师,觉得即使起诉赢了官司,要讨回工钱也可能面临执行困难,所以一度犹豫。但目睹周刚的“劳奴”后遗症后,她下定决心要用法律武器“讨公道”。

周刚去年回家后,“抽搐病”还发生过三次,每次抽搐三四个小时。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这症状是精神恐惧等原因造成的,需要慢慢调养。

这两个月,周刚的身体状况好多了,有时还跟着父亲到附近工地打零工。

“人家周刚比你强,能干活。” 邵珠梅鼓励弟弟“上进”。前段时间,邵珠梅夫妇联系了家具厂的杂工活,笨手笨脚的孙海达干不来;后来又找了份跟车送货的差事,又因为孙海达不会算术,也只好放弃。

这段时间,邵珠梅每天教孙海达学数数、学写自己名字。他学得很慢,但还是一天天有些进步。

“现在他能从1数到20。” 邵珠梅说,她在一旁提醒的时候,孙海达有时能数到50、60。

原标题:失踪五年的劳工:被解救后怕见生人,想起诉要回被侵吞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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