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消息,89岁的罗长姐躬着腰,身子裹在棉衣里,一只手扶着木墙,一只手不时捶腰,从吊脚楼这头走到那头。
十几分钟后,她见到栅栏里的儿子祁才政,听到他大叫一声“妈”,她扭过头,擦了擦眼睛——
祁才政开始暴躁,用力抽自己耳光,一边嘀咕着听不懂的话,接着又正步走到栅栏的另一头。“二叔(祁才政)拉大便了”,罗长姐孙媳妇刘文芳在另一头喊。
43年过去,奇迹没有在祁才政身上发生。自从执行任务患上乙脑后,他丧失了记忆,神智失常,却每日重复生病前的部队操练。
母亲罗长姐为他在家里建了座“一个人的军营”,期待母爱有一天能让儿子清醒过来。
《罗长姐》海报
“宝宝,你饿了没有?”
祁家在一片大山之中,离湾潭镇大约五六公里。除标注外,文中配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拍摄
湖北五峰县湾潭镇九门村,位于湖北西南脚,靠近湖南常德,在一片峰峦叠翠之中。山里的天冷得早,十月早早烤上了火,“有时候下雨天,七月也要烤火。”罗长姐说,因为怕冷着儿子祁才政。
这座二十几万人口的小县城,土家族人占总人口的六成以上,保留着不少土家风格的吊脚楼。
吊脚楼中间是堂屋,两边的屋子供居住和做饭用,祁才政住右边的绕间,搭成了一条环形栅栏。他整天披着军上衣,敞着胸膛,在栅栏内走来走去——因为乙脑后遗症,他谁也不认得,只习惯生病前部队的生活。
九门村支书熊传厚记得,罗长姐把祁才政从医院接回家时,他正好在上小学,学校离祁家几百米远,早上上学的时候,可以看到祁才政按时‘出操’,有时光着身子就跑出来了。
环形栅栏修建于2007年,在那之前,祁才政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当时为了防止他外出,两边出入口用木栏杆拦住。
祁才政在环形栅栏内晒太阳。
“他不会翻过去,拦住了就不走了。”祁才政大哥祁才安说,住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人都很怕弟弟祁才政,“有一次,他差点把我三岁小儿子丢进火坑里烧死,幸好被我及时抢了下来”。
照顾儿子成为罗长姐的正事,她坚持每天都给他擦脸洗脚,两三天洗一次澡,两三个月理一次发,每天更换衣服床单——她也因此是挨打最多的人,有时候受不了,她干脆装死,这样才能躲过儿子祁才政的拳头。
导演金行征曾用一年多的时间跟拍罗长姐。镜头记录下这些画面:祁才政不时打自己,旁边的罗长姐无奈的说“不打,不打……”早年的时候,有一次,罗长姐帮儿子舀水,被他一拳打中右眼,罗长姐以为过几天就没事了,采了些草药擦洗眼睛,止住了疼痛,没想到后来右眼因此失明。
那时祁才政二十几岁,年轻气盛,每当“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用拳头捶打木门“啪啪”作响,“隔一座山都听得到,我们周边的人都很怕。”家住对面的许华音(化名)说。
白天的时候,他大小便落在裤子里;晚上的时候,他大小便落在被褥上。六年以前,罗长姐每天帮祁才政洗、晒、铺,忙得像陀螺一样,如今她老了,干不动了,只能偶尔走过来看看儿子。
环形栅栏边有个火炉,上面架着一个水壶,发出“滋滋”的响声。火炉两米远,有一台11英寸老式电视,正放着军人主题的节目。祁才政不吵不闹,很乖的样子,他也老了,牙齿都掉光了。
突然,他露出“狰狞面目”,瞪着眼前的人抽自己耳光。“他打不到你就打他自己。”大哥祁才安说。
当89岁的罗长姐对着65岁的儿子祁才政说,“宝宝,你饿了没有?”一下子击中了拍摄中的金行征——无论别人如何看待祁才政,在罗长姐面前他永远是孩子。
祁才政一边烤火一边看电视。
军人祁才政
出事前的祁才政,热爱体育运动,兵乓球和篮球都打得好。
他喜欢去湾潭河捉泥鳅、土鱼,然后穿过山林一路跑回家。每到放寒暑假,他和同学赵亿富到鹤峰“背碳”,运到湾潭红旗转运站,“十斤一角钱,二十几里山路,一天只能背一趟”。
1970年元月,上初二的祁才政应征入伍,和他一起的还有湾潭镇的11个年轻人。
祁才政入伍时和战友的合影。
那天下很大的雪,12个青年穿上军装,戴上了大红花,被镇上的人敲锣打鼓地送了半里路。丛湾潭镇到五峰县城,那时还没有车,12个人被着背包,走了六七个小时,走到五峰县城后,再坐车到宜都,最后搭船到重庆涪陵。
祁才政一路活蹦乱跳,“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不像我们土里土气。”一同去的祁光清说,他是祁才政的小叔,当兵前和祁才政在一所中学读书。“他写行书字体,钢笔字写得好,现在都没有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刚进部队时,祁才政、祁光清和杨元柏分到一个中队。杨元柏说,祁才政对身为军人感到自豪,也深得部队首长的喜欢。
三人一起呆了一年多后,祁才政被调去涪陵军分区当警卫员。
1974年,祁光清也调到涪陵军分区,进入了文艺宣传队,他与祁才政见了一面。“他说自己执行了一次任务,从涪陵军分区送绝密文件到成都军区,又坐飞机又坐小车,讲得眉飞色舞。”
不久,祁光清退伍回了老家,他后来听部队的人说,祁才政后来调入涪陵军分区生产队,成为工厂的一名管理员。他当时还不知道,祁才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意外患上乙型脑膜炎。
1974年秋天,接到部队病危通知时,罗长姐和丈夫祁光元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们在医院看到“傻乎乎”的祁才政,夫妻两个才确信儿子是真的病了。
祁才政那时已没有意识,大小便失禁,经常往外跑,还不时攻击医生和护士。罗长姐在医院照顾了一个月,因为家里有三个未成年女儿,便一个人先回了老家,留下祁光元在医院照顾了一年半。
“祁才政跑了。”“到那个拐角不见了。”“从那边溜上马路了。”……每次去食堂打饭,祁光元总忐忑不安,害怕回来听到这样的话。每次祁才政跑了,祁光元跑遍医院角落,询问街边的路人,最后看到祁才政木然地蹲在玻璃厂边。
祁才政从重庆西南医院,辗转到广州军区医院,治疗了两年时间,依旧不见好转。罗长姐托人写信给部队首长,请求接儿子回家照顾,最终获得了部队的同意。
罗长姐后来说,祁才政治疗了两年都没有效果,她不想给国家和部队再添麻烦,想试试用母爱来唤醒儿子。
1976年秋天,部队派人把祁才政送回了五峰县湾潭镇九门村。
祁才政刚回家那一年,哥哥祁才安请人帮他拍了一张穿军装的照片。
一个人的“军营”
祁家有六个小孩,祁才政排行老二,生病后却成了“家里最小的小孩”。
上世纪七十年代,祁家有十几口人,只有三间木房子。没有空余的房间,罗长姐只能让祁才政在操场上活动,但他经常跑到几里外,有时晚上才回家,有时第二天才回家。
罗长姐既要上工挣工分,还要担心祁才政乱跑。直到某一天,罗长姐把一根长木杆拦在家门前,祁才政站在栏杆后不敢跨越。栏杆内似乎成为他一个人的“军营”,从此祁才政很少外出。
祁才政每天在环形栅栏里运动。
祁才政谁都不认识,但对熟悉的人和物会表现出特别的情感,他有时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会说“是”、“好”、“知道”……但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纪录片里,祁才政时常在甩自己耳光。金行征发现,每当月亮圆时,或花开的季节,祁才政总是非常暴燥,很难入睡。
摔坏了数百个瓷碗,折断了上万双筷子后,罗长姐终于发现,儿子对部队的东西有感情——穿军装的人来看他,他就能好好地说话;用部队的碗筷吃饭,他就能安心地吃饭;穿部队的军绿色衣服,他就会开心地穿上……
刚回来那几年,政府每年给祁才政生活护理费七八百元,另外还补贴一部分的工分。祁才安说,母亲用这些钱改善弟弟的生活——买搪瓷碗、水壶,军用衣服、帽子……后来市场上没有买了,地方人民武装部每年都会送一些过来。
祁才政喜欢吃大米饭,山里的土家族人不种稻谷,罗长姐特意给祁才政买大米;祁才政喜欢吃腊肉,罗长姐年年喂猪,一年四季都有腊肉片搁在米饭上。
1996年,祁家扩建了房子,特意为祁才政增修了他的“军营”,2007年又改建了现在的环形栅栏。
这些来,不断有战友来看祁才政,“祁才政,你当年给首长当警卫员,多威风,多神气!”“你还记不记得连里篮球比赛,你我都是主力?”“你的军功章,把全班都羡慕死了。”
祁光清说,以前他们去看他,跟祁才政讲以前的事,他还知道一点点,纪录片里,祁才政依旧能回答战友几个问题。可惜“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了”,他的一些战友也相继离世了。
祁瑶瑶是祁才安的大孙女,是家里唯一没被打过的人,祁才政看到这个小侄孙女会傻笑,“有时候他不肯吃饭,我妈给他会砸碗,我给他就不会丢”。
家里有一个这样的病人,没有人敢来玩,祁瑶瑶从小没有玩伴,经常跟祁才政一起玩,“就是坐在那里,两个人一起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现在都忘记了”。
2009年,在五峰县电视台做主持人的郭春雁第一次到祁家采访,用方言跟祁才政说,“祁才政你妈对你多好啊”,祁才政跟着大叫了两声“妈、妈……”
“罗长姐说,那是三十多年来,祁才政第一次叫她‘妈’。”
家族传递
八十岁后,罗长姐变得步履蹒跚。
家里人几次催她“放权”,罗长姐说:“我对别人不放心,觉得年轻人没有我周到。”一直到2011年,在家人的坚持下,罗长姐把“照顾权”交付给大孙子祁文勇夫妇。
罗长姐孙媳妇刘文芳在给二叔祁才政洗衣服。
祁文勇是祁才安大儿子,从小由罗长姐带大,他看着奶奶照顾二叔几十年,知道所有的过程和细节,但罗长姐依旧不放心。纪录片里,她叮嘱大孙子:“床上要弄暖和、弄干净,吃饭要给他煮熟些……”她还每天跑过去检查,看祁才政有没有吃好睡好。
在金行征看来,罗长姐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她认为,祁才政虽然精神失常,但他是当过兵的人,应该穿得干净整齐。
祁文勇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给二叔理发是一件费时又危险的事,理一次发短则三四天,最长要一个星期时间。不过到后来,祁才政开始习惯大侄子照顾,甚至祁文勇在家时他显得更加安分。
2015年3月,祁文勇在工地上放炮,被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在罗长姐心中,祁家的顶梁柱突然倒下了。郭春雁知道后,立马赶到祁家,“罗奶奶拉着我的手,她已经恍恍惚惚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不习惯在晚辈面前流眼泪。
“我父亲过世后,我太太身体就垮了,说话都糊涂了,前一句问你吃饭了没有,后一句又问你吃饭了没有,有时一整天都坐在她那个躺椅上。”祁瑶瑶说。
祁文勇过世后,祁家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讨以后由谁来照顾祁才政,最后祁文勇遗孀刘文芳挑起这个担子。
10月的清晨,刘文芳六点多起床了,趁祁才政还没有起来,她钻进环形栅栏打扫了一番,之后走到祁才政床边,隔着栏杆叫“二叔,二叔起床了……”
祁才政擦了擦眼睛,一屁股坐起来,吼叫着扇了自己几巴掌,接着他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身子走下了床。
他在环形栅栏里转了一圈,再走回栏杆前,披上刘文芳手里的军大衣;之后又去环形栅栏转了一圈,回来再把裤子套了进去;接着再去环形栅栏转一圈,回来再把鞋子也穿上了。这是祁才政每天必须完成的程序。
金行征算过,祁才政走一圈栅栏要106或107秒。
政府给祁才政的生活护理费,祁家规定谁照顾钱就归谁。刘文芳嫁入祁家22年,此前就和祁文勇一起照顾二叔祁才政,“我就担心他打我,还有洗澡怎么办?”刘文芳说,她是祁家的媳妇,而且女儿祁瑶瑶还在上大学。
2015年下半年,祁家替刘文芳找了对象黄安(化名),方便他们一起照顾祁才政。
来祁家两年,黄安对祁才政已经熟悉,晚上九点,他对着祁才政喊道“二叔,睡觉了,快来睡……”祁才政不肯睡,悄悄走到环形栅栏另一头,很快他又走了回来,对着电视一边跳一边抽打自己。
晚上九点多,祁才政依旧不肯去睡。
突然,他停了下来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祁才政对着烤火炉撒了一泡尿,又向环形栅栏另一头走去。
那一夜,祁才政到晚上11点才去睡。“有的时候,他一个晚上不睡,我们也一个晚上不敢去睡。”黄安说。
“情感巅峰里的清冷寂寞”
罗长姐父亲是教书先生,丛小教过她三字经百家姓,但罗长姐并不会写字。
家里买了电视后,罗长姐喜欢看新闻联播,重孙女祁瑶瑶说,“太太经常跟我抢电视看,她每次换台我都哭,因为我看动画片看得正开心呢”!
不过大部分的时间,罗长姐忙于给儿子祁才政做饭、洗衣、搞卫生,还要到田里挖药材、种菜、喂猪……大儿子祁才安一年喂一百多头猪,罗长姐经常帮忙打猪草,祁瑶瑶那时就跟在旁边玩泥巴。
在金行征看来,罗长姐一家生活非常淳朴与“原始”,几乎不用到外面买什么东西。罗长姐认为,媒体关注或不关注都是这个样子,多一些收入或少一些收入关系都不大,他们只想过安定平和的日子。
祁光清印象中,罗长姐以前很漂亮,祁才政生病后就憔悴了,“脸上经常被打青,有时脸都肿起来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邢文伍在湾潭镇负责宣传时,曾带中央电视台记者去祁家采访,“除了罗奶奶,没有人敢靠近祁才政,起码要隔三米远之外”。罗长姐开始被外界所了解,来看望和采访的人络绎不绝。
祁瑶瑶记得,大约她上小学的时候,外面的人纷纷到她家里来,很多有时还会住上好几天。
“我问了她,为什么不让祁才政在部队养老,她说不想给公家添麻烦,孩子们反正是自己生的。”郭春雁说,罗长姐觉得领导经常来看他们,国家并没有忘记他们,她们一家人一直对此心存感激。
湾潭镇民政办的工作人员邢文伍介绍,祁才政是一级残废军人,一直都有生活费和护理费,现在每个季度有一万七千二百多元,另外政府每年“八一”、“十一”、“春节”等,都会去看望罗长姐母子,送一些米和油给他们。
2010年,由五峰县民族歌舞团创造的纪实舞台剧《罗长姐》,先后到宜昌、武汉等地公演。2013年9月,罗长姐作为第四届全国劳动模范北上,得到习近平的接见,陪罗长姐同去的小孙子祁文忠说,奶奶很高兴,多次说感谢党和国家的关怀。
夜晚的灯光有些昏黄,罗长姐老了,很多都记不住了,她看儿子祁才政都是模糊的。儿媳妇向丛梅说,婆婆原来精神很好,很能吃苦,有一点病也能扛得过来。“前年死了大孙子,去年死了大女儿,这两年受到打击就衰了,现在每天几乎要睡到中午才起来。”
2017年,金行征拍摄完纪录片《罗长姐》,这部影片被提名第54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入围了第47届荷兰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并将在2018年春天公映。影评人评价它“在伟大的情感巅峰里蕴含着清冷寂寞和平凡的崇高”。
罗长姐一辈子历经坎坷,金行征觉得,这些让她无法释怀,但她一直乐观隐忍。她的心里总有一个意念,祁才政会恢复记忆,能认得他妈妈。
“国家政策这么好,我活到一百岁也不想死啊……”罗长姐躺在躺椅上说,很快又眯上眼睛,似乎进入沉睡中。
夜晚,罗长姐去看祁才政,从吊脚楼这头走到那头,大概要花十几分钟。
原标题:一个人的“军营”:罗长姐和她伤残军人儿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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