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最后的私塾先生:从前油米作薪资 至今吟唱仍含泪
09-06 18:31:25 来源:慢新闻-重庆晚报

慢新闻-重庆晚报消息,他声音抑扬顿挫,手指在高低曲折的声调里,很自然地比划,指尖仿佛拎着文字跳舞。

他吟唱诗歌,韵律之美主宰着他的头、手、脚、眼,甚至能让泪水在眼眶打转。

8月初,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张承凤带领学生一行,在酉阳县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田野调查,87岁的石仲文老先生属该县仅存私塾老师之一,被纳入调查范围。

当年,塾馆,他用诗歌吟诵的形式教学,现在,几近失传。

张承凤的调查表明,石仲文属重庆最后一代私塾先生之一。目前,在世的私塾先生包括石仲文在内仅10余人。

坐定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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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坐在院里晒太阳喝茶,举手投足间满满“先生”感。

8月30日中午,酉阳县李溪镇,多云。镇边路旁,那栋顺石壁而建小楼就是石仲文的家。

《酉阳县志》等史料表明,李溪镇处渝东南边陲,与贵州省沿河县10多个乡镇接壤,历来商贾云集,其较强的吸纳能力和辐射功能被誉为酉阳县南大门。乌江发源贵州,其下游离黔入渝,流经酉阳,折向彭水、武隆后,在涪陵汇入长江。在先人逐乌江而居的历史长河中,孕育出黔渝两地文化,私塾教育便是其中之一。

李溪镇街头人流不断,顺路沿旁的小道拾阶而上,转个弯,映入眼帘的是个院坝。阳光里,院坝有椅,一头发稀疏老翁,身穿白色短袖衬衣、蓝色长裤,持保温杯,惬意半躺。他双耳硕大,双眼微闭,正自得其乐地吟唱《早发白帝城》古诗。

待吟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时,他头微微晃动,脸上露出舒坦之情。听者,有种被引领穿越时空的错觉。

吟唱老翁正是石仲文。见我们登门,他起身行拱手礼。“有客来拜访,必须起身行拱手礼,寒喧坐定后,就得请茶。”石老先生招呼我们落座后,端出当地产的新茶,让我们品茶。石老先生说,按老祖宗规矩,客人一坐定就请茶,是欢迎的意思,“要是你们坐了一阵,我才请茶就是下逐客令啰。”

跟他谈话是种享受。他的声调抑扬顿挫,语调起落间,手指很自然地比划着,仿佛穿行在声音里,拎着文字跳舞。一股旧时文人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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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看书已成石老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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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起时石老会作诗并用本子记录下来

少年塾师

寒喧中,他讲中国茶文化与儒家思想的密切关系,提及最多的话题自然是私塾教育。

石仲文的父亲叫石广义,清末落弟秀才。石家祖辈往返川黔两地卖盐等百货,在当地是大户。石仲文回忆,一次,祖父从贵州返李溪时遇劫匪,货物被劫。匪首未认出他是李溪人,留他性命。侥幸活命的祖父返家后,被吓得不轻,不再做生意,吃老本,家道逐渐中落。石广义在家境变故下,选择做塾师谋生。

塾师,指旧时的私塾先生。石广义做塾师时25岁,教书的场所在村里,谓之乡塾。

“我记事起,父亲每天出门都是一身长衫,天不亮吃完早饭,就往乡塾。在那里,小至七八岁的娃娃,大到十七八岁的青年,都是天不亮就赶到了,等待老师来授课。”父亲从早晨6时左右开始上课,一对一地教。年龄小的,主要是“填红”——塾师在纸上写人口手之类的字,学生一笔一画描;年龄大的,背《论语》等四书,不仅要求能背诵,还得说出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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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回忆比划起父亲手中的戒尺

“乡塾有近30个学生,父亲一个一个地教,通常从早晨6时要忙到上午10时,才告一段落。他基本上都是累得瘫在椅上,短暂离开教室去卧室躺着闭目养神。”父亲的这种教学方式,用现在的话说是因材施教。

石广义当塾师20年,45岁时病逝。得病也跟劫匪有关:一次,父亲去乡塾途中,被贵州流窜来的土匪绑票,索银100两,祖父东拼西凑半年攒足50两,携鸡一只才把父赎回,病根在关押期间落下。去世前3个月,长期教学的疲惫加上疾病折磨,导致父亲无法说话。是时,18岁的石仲文替父当塾师。乡塾变为在家授课,即坐馆。

坐馆当塾师,石仲文干了3个月。第一次授课的情形,他至今记忆犹新:站在发蒙的孩子、不识字的青年面前,他套用父亲吟唱古诗的教学方式,居然信手拈来。快到中午时,第一堂课上完,他累得午饭都不想吃,感慨塾师不易。在他四五岁时,父亲就以吟唱形式教他《论语》《大学》,能胜任塾师,是父亲潜移默化教育的结果。

“吟唱时,我不自觉地摇头、闭眼,声音完全融入了诗词里,感觉身体里流淌着血液外还有文字。”那堂课,他吟唱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起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中的“未有期”吟得自己愁肠百结,尤其“期”的拖音从嗓子飘出时,他感到泪水在眼里打转。

1948年9月至1949年初,石仲文干了3个多月塾师。为啥只干了3个月?原来,学生拜父亲为师时,彼此写有契约。约定米、油、烟叶等生活必需品,是学生家庭给塾师的报酬,还得约定教学期限。父亲患病期间,还差3个月到教学期限,他替父教学。

1950年,石仲文通过酉阳教师选拔考试,在城区小学(现酉阳实验校)担任教导主任,主要负责语文科目教学。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又辗转到李溪第一中学、酉阳一中等学校担任职务,直至退休。

现在,他儿子和儿媳也从教。他总结,这得益于从小耳濡目染汲取的文学沉淀,而他也想将其传承下去。

末代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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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在院子里

史料表明,东汉以后各代,私学渐有发展,特别是清代,私塾兴旺,开创了乌江流域私学教育的先河。酉阳地处乌江流域下游,私塾兴旺伴着李溪镇奠定商贸重镇的崛起,蔚然成风,流域所经的彭水县、武隆县及涪陵区,也同样受到影响。

张承凤见过石仲文吟唱。她介绍,他的吟唱依字行腔,不仅准确地发出声母和韵母,且能依声调方向来走旋律。声调往上的,就往上唱;声调往下的,就往下唱;声调平的,就平着唱;声调拐的,就拐着唱。“石老师用的这种吟唱方法,就是我们传统汉语的唱法。“

1950年,随着石仲文卸任,酉阳县李溪镇也再无私塾。石仲文作为重庆最后一代私塾先生,说他是乌江流域下游的私塾文化研究活化石毫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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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教师培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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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私塾没有星期天,也不放暑假

张承凤,今年52岁,重庆第二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距今已经从事教育工作30年。从2005年起,她陆续接触古诗文吟诵、吟唱,古风古韵的韵律之美和音乐之美,令她产生深入探寻的兴趣。

民国期间,重庆的私塾如何运行?张承凤作了相关介绍。

每年正月十五后开学,到农历九月底放假,没有星期天,也不放暑假。端午、中秋节各放假一天。如果先生有事耽搁,布置学生读书写字。

学习时,要上厕所需拿签板(竹木所制、一尺多长、三指宽),一次去一人。

犯错或学习不认真、偷赖,背不了书,先生可施加打手心、罚站之类的体罚。“师”字是上了神龛的(那时家里神龛上供着“天地君亲师位”),打学生,被视为天经地义。

当时私塾的主要课程是儒学经典“四书五经”。发蒙阶段,男生主要学《三字经》《百家姓》《随身宝》《弟子规》;女生学《女儿经》《闺阁箴》。其次,还教《应世杂字》,助学生日后生产生活所需。

当时社会,人们生活中普遍相信术数之学,如卜卦、择日、风水等,先生教天干、地支等常识。私塾不开系统算术课,但教打算盘,其实用性很强,要求学生熟记口诀,加强练习。当时,称重使用十六两制的秤,学生要学习斤求两、两求斤。

还有一项主要课程,写字。它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私塾教法呆板生硬、填鸭满灌、死记硬背、囫囵吞枣,无法跟时代发展合拍。民国期间,国民学校应时代发展出现。

有资料表明,1950年,重庆少数边远地方仍有私塾存在,所教内容仍是旧杂志和经书。次年,重庆酉阳等县大力发展新式小学教育,每个村都建立新式公办初级小学,私塾自行瓦解消失。

现代新私塾 探寻吟唱之美

同时,她心中也有一个问题待解:旧时,私塾先生授课是否也采取吟诵形式呢?经走访,张承凤恳请老先生们还原旧时授课场景,他们各自用方言吟诵起四书五经等古代经典,让她印证了心中猜想,旧时私塾授课,先生们正是用这富有情绪与情感的方式对学生言传身教。

“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布雷特。即便是同一句诗文,每个私塾先生的吟诵亦有着微妙的不同,这也正是吟诵的魅力所在。”她以唐代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为例,给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吟诵、吟唱,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听者能感受到时空倒流带来的痴醉。

回到现实之中,她表示,如今,全国各地都有私人开办的新私塾,但大多流于形式复古,教师未经过系统培训,教育质量也参差不齐。

“如今的私塾游离于整个教育体统,学生不管在私塾读多久,不通过正规学校学习取得学籍学历,都无法得到主流社会承认。”张承凤说,不管吟诵、吟唱也好,私塾教育也罢,大家应该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这才是正确的面对方式。

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黄艳春 文翰 李野

原标题:重庆最后的私塾先生:从前油米作薪资 至今吟唱仍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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