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么创始人张旭豪在自己人生33岁这一年,决定亲手结束一段长达十年的创业故事。他放下枪杆,把前方仍硝烟弥漫的战场交给了一名来自阿里巴巴的成熟经理人。
张旭豪决定放下这一切,事先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在他脑海里循环往复了许久。作为国家二级运动员,这是一位脾气急躁、好战好胜的CEO,但是在把公司出售给阿里这件事上,你从他脸上捕捉不到任何的情绪。
2018年春节,张旭豪约合伙人吃了一顿晚餐,他把要卖公司的决定告诉他们。饭桌上平静异常。张旭豪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他已经权衡了很长时间,并帮大家分析了关乎未来的各种可能性。这样颇为平淡的场景在多数公司并购案中显得反而不同寻常。
短暂驻足后,《财经》记者了解到,除了饿了么董事长、阿里巴巴CEO新零售战略特别助理两重身份外,张旭豪目前在与阿里有密切关系的投资基金担任顾问,帮助阿里寻找新零售和新消费方面的机会。他又开始忙碌起来。
没有短板的敌人
饿了么命运的每一次转折和突变,都和巨头相关。
2008年的上海交通大学宿舍,汪渊第一次见到研究生一年级的张旭豪。他穿了条短裤,情绪激动地说自己要做一家150亿美元的公司。“我觉得是神经病。”汪渊说。不久,张旭豪联同康嘉、汪渊、罗宇龙、邓烨和闵婕创办饿了么。一位交大学生曾发微博回忆,张旭豪当年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在校园送外卖的情景。
彼时的竞争对手小叶子、天天服务网等,对饿了么构成不了实质威胁。但行业不温不火,创始团队很长时间只能拿5000元的薪水,张旭豪和汪渊卖了一点个人股份补贴家用。他们甚至想过要去开一家餐厅——在得知交大一对情侣开餐厅,一年能赚大几十万,这帮20岁出头的年轻人欣羡不已。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浪潮在2011年兴起,如今互联网江湖上的“小巨头们”开始入场:2010年美团网成立,2012年滴滴、今日头条成立。饿了么也从PC转战移动。
巨头看到外卖线下的高频机会是从2013年底开始的,阿里、百度、美团跃跃欲试。体量最小的饿了么,此时员工不过300人,稀疏进行了三轮融资,估值在1亿美元上下。“我们从一开始就把美团当做头号敌人。”饿了么合伙人、COO康嘉告诉《财经》记者。他们不会想到,饿了么即将迎来一场最漫长的战役。
2014年夏天,经过半年的学习适应期,美团招募1000人,培训一个月,迅速铺向100个城市。而已经6岁的饿了么,开城仅12个。年中,康嘉独自开着一辆奔驰GLK越野车,跑了上海周边几十个城市。他心情阴郁,原本他们以为没有外卖需求的城市,都被这个新进入的对手拿下。“也是应激反应,没时间懊悔。”在巨大的精神和体力压力下,康嘉在等红灯时会突然睡着。
饿了么这时拿了一笔8000万美元大众点评的战略投资。大众点评在美团的上一个战场团购中被打得“体力不支”,两家敌手组成联盟“同仇敌忾”。在大众点评的点拨下,饿了么于8月底制定“下沉计划”,向全国200个城市紧急扩张。为了培养员工狼性,饿了么在新人培训中纳入拳击课程。
张旭豪的嗓门变得更大了。他在办公室里拍桌子,甚至对合伙人不客气地说:“你很多事情做得一塌糊涂。”因为急速扩张催生大量问题得不到响应,饿了么成立一个叫“发改委”的临时组织。特别焦虑的时候,张旭豪把大家叫到上海南浦大桥下面一个新疆大叔那吃烤串。
“2014年是一个混战,搞不清楚了,大家只知道打,不管什么姿势和套路。”负责技术搭建的汪渊一下子胖了十斤。年底,饿了么人数达到5000人。
战局在2015年发生转变。外卖行业在这一年遭遇首次增长停滞,原因是纯粹的补贴已经难以带来更多流量,各家纷纷探索起自建物流,通过提供配送获取更多供给继而撬动用户增长。2015年成为外卖行业“即时配送”的元年。
饿了么很早就看到了即时配送的机会,但一位曾在百度外卖和饿了么担任中层的人士说,饿了么在战略深度上没有找到标准。以即时配送为例,饿了么最早做众包,百度、美团为了运力稳定发展专送,饿了么把众包停了立马跟进;而美团降成本发展众包的时候,饿了么也是跟进者。
康嘉评价,美团是一个特点不多,但在战略、运营和管理上没有短板的敌人。更重要的是,美团从团购出发,向外卖、出行、酒旅等多业务扩张,多支点的平台有更多的流量和更强的抗风险能力。
运动员管理公司
上海商人家庭出身、国家篮球二级运动员,张旭豪看起来像是一个天生的创业者——每天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不论何时只要进入竞技状态就一定要赢。
一位原饿了么顾问人士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张旭豪暴跳如雷的样子——大手往桌上一拍,声嘶力竭地喊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弄成这样?!”——“这叫嗓门大,下狠手是声音轻轻地说,‘你明天不用做了’。”他说,外表大大咧咧的人,往往是下不了狠手的。
2015年,这名顾问在骑摩托车中出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在医院躺了半年。张旭豪经常提着骨头汤到医院去看他。这样的情义让张旭豪身边有一群忠心的好兄弟,公司文化简单直接、执行力强——罗宇龙说,张旭豪的情绪只分为两种,高亢和急躁。他经常凌晨2点把你叫醒讨论问题,发起飙来乱吼乱叫,言语中充满挑衅。汪渊笑笑说,争执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
但情义的弊端在于,其阻碍了公司体系化管理的进程。饿了么内部有一种说法是,只要人不坏,没有贪赃枉法,就不会被张旭豪开掉。早期员工,即使个人成长速度难以匹配公司发展速度,张旭豪也会想方设法帮他们找到位置留下,工作五年以上的老员工基本都还在公司。
“我们是用执行力的强项,弥补管理上的短板。”罗宇龙说。
饿了么曾有过三次大的组织和人员变动。第一次是2015年初,饿了么拆分高校事业部和白领事业部。那时其线下三大战将分管华东区、华北区和华南区。拆分事业部后,高校交给华北区负责人,白领交给华东区负责人。开会时饿了么HR特地建议两个事业部负责人,不要把自己以前分管区域的人往全国调,最好就用当地人员。
但到执行上,原华东区负责人、后来白领事业部老大,还是把华东的人员悄悄向华南迁移,这导致华南大批离职。“相当于原来东部战区的司令员,升了全国的军委主席,你用原来的老兄弟,把东部战区的人派往各地,各地的人觉得没有奔头。”一位参与者解释说。而这时正是美团大举进攻的特殊时期,美团借机从饿了么挖了一批地面人员。康嘉为挽留三名一线员工,连夜开车赶过去,然而一个也没留下。
这件事让公司长了教训。在饿了么2016年初拆分交易平台和物流的时候,张旭豪拍板以HR为主导一批一批调动人员,这才有了平稳过渡。
第三次变革是在职业经理人的引进上。饿了么从外部引入的第一个职业经理人是CTO张雪峰,于2015年4月加入,汪渊主动给他让出了CTO职位。但此后饿了么引入经理人的步伐并不激进。
HR更早感知到人员上的威胁。美团和点评合并后,腾讯人力资源一个头部团队被派往新公司。这对于饿了么是一大重击。该团队负责人刘琳此前曾带人支持过饿了么,对饿了么的人员架构、激励体系全盘掌握。去美团之后其又优先饿了么建立起职业经理人团队。那时候HR总监李宝新跑去找张旭豪,说对方选手已经换人了,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建议张旭豪也赶快从外面挖人。张旭豪的反应是,希望更多从内部培养。
内部培养是组织人才搭建的最优解,但对于在资本裹挟下的强竞争企业来说,显得太过理想化,也太慢了。张旭豪开始意识到,管理是饿了么的短板,他很快开始大量引入外部人才补位。
引进经理人是组织建设要跨越的第一步,接下来马上要面临的矛盾是——如何平衡新老团队分歧,以及在引入外部人才时保持原有企业文化。这时饿了么进驻一批外来者,较典型的是交易平台业务,引进一些原大众点评管理层。和此前白领事业部负责人一样,这些高管把手下换成自己用得熟悉的团队,饿了么早期沉淀的BD员工觉得上升通道被堵死,又有一批人离开。
不同文化在这一时期产生裂隙。有外来团队的人做PPT汇报,是外企做PPT的套路,做很多百叶窗、淡出淡入,问问题又答不上来。一次张旭豪火冒三丈,骂道:“别给我来这一套,你下去!”
令李宝新至今心痛的是,由于在经理人体系搭建中没有把握好节奏,曾经能召唤“幽灵大军”的一句口号——“叫外卖上饿了么”,在后期丢掉了。
“我们是一家大学生创业公司,在体系化的管理、科学的管理、组织能力上还是有一些不足的。”张旭豪在交易公布的第二天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说。这是他首次对外开诚布公承认这一点。
未曾想过的放下
如今,这位33岁的创业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有多了,但他好像遗失了什么,是财富无法弥补的。“他不愿意说,内心肯定是有过短暂失落的,他那么好强那么好胜的人。”一位原饿了么高层人士说。
“痛苦的是什么?你用配送作为核心竞争力,但是最终你没形成垄断式的核心竞争力,最后做着做着美团、饿了么也没本质区别。”张旭豪说,他要召集团队做一场全方位的反思。
张旭豪自认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说:“我们做事不是因为我们要做成百亿美元而去做的,这叫‘流寇主义’。”“竞争最好的理解是忘却竞争,你永远想着要打死对方,那就打不死,你要回归到用户价值。”“商业不是去竞争的,商业是有效地运营社会资源创造价值。”
不过他现在有些弄不懂这到底对不对了。“这个到底是好是坏?我现在也说不好。这样做你可能变成一家慢公司,你的市场份额被侵袭,没有枪杆你谈不了政治。到底是极端军事主义?还是稍微一点理想主义呢?这两个怎么平衡,可能是竞争当中永恒的主题。”
一位美团点评高管评价,直觉和本能只能让他把公司从0带到1,甚至带到10,而从10到100需要更体系化的方法论。
张旭豪把饿了么的命运交付给更成熟的经理人。阿里派原阿里健康CEO王磊接替张旭豪,并为饿了么配备了一名CFO和一名HR。王磊高喊重返50%市场份额,他发起夏季战役、向市场砸下30亿重金、推动组织融合。而美团点评的高管们,正在为上市在北京、香港、纽约、伦敦四地奔波。昔日的战场还在,只是这一切都跟张旭豪和他的团队没什么关系。
战士们“解甲归田”,他们起初并不适应。收购之初张旭豪有时会回公司,渐渐发现包括办公室格局、人事分工和部门职能都在不经意间调整,甚至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而曾经从校园一路成长的兄弟们,做出了不尽相同的选择。张旭豪虽任董事长,但他开始学习生物医疗,以及过去他感兴趣但没有时间涉猎的方向;罗宇龙和汪渊也开放式向外挖掘人生更多的可能;而康嘉依旧留在阿里,冲在一线负责饿了么物流和中台业务。
现阶段的张旭豪,把更多时间留给了家人。除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他花更多时间陪妻子和两个孩子。不过在周围人看来,以他的个性,其未来大概率还会二次创业。
原标题:张旭豪放下枪杆——饿了么的十年创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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