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岁的王洪波从没像今年这样关注央视春晚。
从开场舞到《难忘今宵》，他的学生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作为伴舞，出现在央视虎年春晚的7个节目中。用王洪波的话来说，“就是个跑龙套的”，但这仍令他无比激动。
从大年二十九晚会节目单确认开始，王洪波就忙着编发信息，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了上百条预告：关注央视春晚，关注两个来自青海科巴的19岁小伙子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
王洪波告诉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10年前，只有9岁的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还在山村里放羊。如果没有跳舞，两个小伙子大概率会延续他们父辈的人生：种地、放羊、挖虫草、打工、娶妻生子……
王洪波说，是舞蹈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与人生：他俩走出了大山、考入了大学，并登上央视春晚，“他俩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跟做梦一样。”王洪波补充说，“其实，他俩能有今天，也不仅因为舞蹈。”
▲关却才让（左）和拉毛东智作为伴舞登上2022年央视春晚。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两个放羊娃登上央视春晚
两个科巴的小伙儿登上今年央视春晚的消息在老家传开。
青海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打来电话，希望两个小伙能给家乡人民送上新春祝福。
“海东市的父老乡亲们，我叫关却才让，我叫拉毛东智，我在北京中央电视台春晚演出现场，我们来自科巴村，向大家问候新春快乐，虎年吉祥……”
站在春晚展板前，新春祝福视频里的小伙早已不是10年前的模样。作为亲历者与见证人，王洪波感慨良多：曾经的放羊娃，如今登上了央视春晚，还为家乡祈福，“一切就像一场梦”。
▲关却才让（左）和拉毛东智作为伴舞登上2022年央视春晚。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作为伴舞登上2022央视虎年春晚的舞台。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地理坐标显示，科巴村位于青海东部化隆县金源乡，是一个村落群，平均海拔2500米左右。
王洪波第一次前往科巴是2012年，此行的目的是去支教，那年他54岁。王洪波提着近百斤书和行李，从北京出发，搭乘火车，再两次换乘长途车，辗转3天，终于抵达了化隆县。从县城到科巴，汽车还要在泥沙公路上颠簸三四个小时。看着车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脉，车轮贴着山崖前行，随时会有滑进深沟的恐惧，让王洪波感到一丝担忧。
王洪波支教的目的地是科巴完小，是附近几个村的唯一一所小学，就建在科沿河旁。
科沿河是一条季节性的雪水河，沿山坡而下，途经几个村落。缺水时，河床干涸，临河人畜吃水都成问题，但到了涨水时，河水能卷走两岸的一切。
水少，又赶上高海拔，在王洪波的记忆里，科巴周围的山总是光秃秃的，即使赶上好年景，刚长出的嫩苗也会被牧民饲养的牛羊快速填进胃里，即使如此，牛还是很瘦，皮包骨头。
2005年，青海省委党校一名教授曾实地调研及数据分析过化隆全县的贫困原因以及教育问题，论文标题为《青海省化隆县贫困现状及其原因分析》。作者在对当地21户农户实地调查中发现，有13户家长不识字，5户家长上过小学，学历最高的3户家长仅上过初中。农牧区孩子的教育问题更为堪忧，往往未上完小学五年级便因贫或返贫开始辍学。
作者认为化隆县发展滞后的首要原因是文化教育的落后。
2006年，一群来自北京的志愿者出资在这里修建了校舍，又沿着校外侧河滩修建了一座水泥地面的篮球场和一圈看台，并募集了一对标准篮球架子。
此后的十几年里，这座篮球场成了附近几个村最棒的体育设施。
▲关却才让小时候的练舞场就在村边的石桥上。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10年前那个顽劣的少年
2022年1月31日晚，央视虎年春晚开播，想从上百人的舞群中找到两个“跑龙套的”确实不容易，整晚4个多小时的演出，王洪波也只获得了两处画面，一处时长一秒，另一处两秒，画面不是特写，一个镜头里装了十几个人，但这也让他倍感满足。
他倒腾出10年前的老照片，昔日的小男孩“黑不溜秋”“破破烂烂”，如今站上央视舞台成为帅气的舞者，前后10年，见证了传说中的“乌鸡变凤凰”。
▲拉毛东智小时候的练舞场就在村边的石桥上。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王洪波依然记得，初到科巴时，一个个小脸黑黝黝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用发亮的眼睛盯着一口京腔的自己。
由于长期缺乏稳定的老师，学生普遍缺乏好的学习习惯。
课堂上，让他们保持安静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往往按下葫芦又起瓢。班里“犯浑”的男生不少，关却才让属于“出类拔萃”的那种。
王洪波说，关却才让是个时刻不能消停的孩子，当时他只有9岁，无论上课还是下课，他总在不停地动，不是摸这儿就是摸那儿。一度，支教老师们集体怀疑他患有多动症。
最让老师们无法忍受的是，关却才让喜欢“接话茬”。
老师台上讲，他在台下说，起劲时，声音盖过了老师，气得老师拍桌子、瞪眼睛。当地人会在旁支招，这种孩子就该使劲抽。
可见到老师发火了，关却才让也会立刻闭嘴，做个鬼脸、伸个舌头，保持安静。待老师再次开讲，他那张小嘴又开始“吧唧”起来。
▲关却才让小时候的练舞场——学校的篮球场。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时间久了，王洪波觉得，孩子们不爱学习，不能怪孩子。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农牧交杂地区，很少有人出过大山，恶劣的自然环境教会了家长要面对现实，同样，也影响着孩子。
什么是现实？放羊、农活、去工地当小工、到无人区挖虫草……哪一样都比读书看起来更实在、有用。
在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的记忆里，每天清早，扫院子、放羊、干地里的农活……哪一样都不能少。
王洪波曾撰文，看着这些学生放学后急匆匆地跟在羊群屁股后面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学生在驱赶这些羊，还是这些羊在牵着学生的命运。
“想带着孩子们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这个念头不断冒出来。
▲小时候的关却才让。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艰苦山村孩子们的艺术热梦
2013年，在几个热心人的努力下，合肥的一家单位愿意接这些孩子“出山”。可消息传到科巴，引发了山村里不小的振动。科巴完小的200名孩子中仅有10人踏上了合肥之行。
第一次出山，王洪波总觉得不能走马观花，他们为合肥的爱心企业与人士带去一份礼物：科巴孩子的歌声与舞蹈。
因为没人教过，王洪波总说，这些孩子的歌声与舞蹈是“浑然天成”，一舞一唱都带着科巴和大山的味道。
王洪波评价合肥演出“惨不忍睹”，但没想到在当地受到好评。之后，北京、深圳又接连发出邀请。2016年，甚至引起了文化部的注意，他们被派往港澳做艺术交流。
这些经历是支教老师们始料未及的。
多年后，王洪波分析认为，是科巴孩子们的赤诚感动了大山外的人，而自诩“见多识广”的他也被这份赤诚所感动。
2014年初，王洪波根据两年支教经历创作了歌舞剧《热梦科巴》，当地开始组建热梦科巴艺术团，并开始选人、排练。
“热梦”在藏语里，是理想与追求的意思。《热梦科巴》是一个关于科巴孩子追梦的故事。
也正是这个时候，已经11岁的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开始正式接触专业舞蹈。
▲拉毛东智小时候的练舞场——学校的篮球场。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一切都是从零开始。选上的孩子大都过了练“童子功”的年纪，下腰、倒立、劈叉……每一个开始都无比困难。简单的压腿，一个个疼得哇哇叫……
“疼咋办？忍着！”王洪波说。“练舞就是个苦差事，没有捷径可言……”
关却才让说，刚练的时候挺苦的，身上每一根骨头都疼，睡觉翻身都感觉要死了。有时候，自己也想，再练三天就不练了，可三天后，感觉自己还行，又忘了“罢练”的想法。
除了学员基础差，支教老师也非艺术专业出身，山外的专业老师又请不来，一套简版的《热梦科巴》舞蹈技巧来自深圳支教老师早年在少年宫的基本套路。
除此之外，没有排练场地也是个大问题。学校水泥篮球场、河道旁、土崖下，可供利用的地方都成了排练场：土崖房下做倒立、河岸边上练下腰、入村的科沿河上那座冰冷、坚硬的水泥桥桥栏是孩子们每日晨练压腿的地方；冬季山里天冷刮大风，孩子们只能往放羊的土沟里钻……
没有音响怎么办？用老师们的手机放伴奏，多数时候嗓子喊出的号令是唯一的节奏……
2014年底，《热梦科巴》首演在深圳取得成功。但回到科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26人艺术团一下子跑了14个人，其中就包括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
有的家长认为，出去演出就等于是玩儿，既然已经玩儿过了，下面该干点正事了，毕竟跳舞不能当饭吃，都去跳舞了，家里的农活儿谁干？
此时，王洪波听说，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的同班同学里，已经开始有家长忙着张罗婚事。
面对家长的选择，王洪波也无力去辩驳。排演是否能给这些孩子创造一个未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所有的坚持都是一种苦熬，熬过这个月，那下个月呢？
这么多年来，热梦科巴艺术团离开的人不少，“回心转意”的人也很多，比如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关却才让说，“我还是因为爱跳舞。”
坚持留下的孩子们依旧会每天按时出现在篮球场、石桥边、土崖下……即使老师不在，孩子们也会自己喊口令练习。
▲关却才让和拉毛东智作为伴舞登上2022央视虎年春晚的舞台。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2015年，国家脱贫攻坚政策发布。当地艺术机构联系上了王洪波，打算按计划招收科巴的孩子去上艺校。
作为热梦科巴艺术团的首批队员，2018年，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进入了青海艺术学校。
而进入到专业院校后，底子差的问题也迅速暴露出来。
“人家能做的动作，我们就是做不出来。”关却才让说。
“毕竟很多孩子都是从小学就开始学，而山里孩子都是我们这些泥腿子教出来的。”王洪波说。
去青海艺术学校第二年，拉毛东智的举手投足间已经不一样了，可关却才让还不行，舞姿还是很僵硬。但没人敢否定关却才让，因为他在所有人中练习起来足够玩命，在练功房能从早待到晚，经常要被锁门的保安赶。
2020年，高考艺术专业考试，关却才让以专业分266分的成绩，排在青海省第十五名，在中专三年制男生中排名第一，拉毛东智也取得了261分的高分。二人被武汉中南民族大学录取。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关却才让还在地里收麦子，但一转眼，人影就找不到了。
许久，关却才让回到教室。
“哪儿去了？”王洪波问。
“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顿……”关却才让答道。
“你呢？”王洪波转头问拉毛东智。“嗯……我也哭了。”
上大学后，两个小伙上台演出的机会也多了。
关却才让说，2021年底，他在中南民族大学通过了老师及栏目组的考核，就成为了央视春晚的舞者，过程并不曲折，况且“也不是什么主角，我们很多同学都参加了”。
▲拉毛东智在春晚后台向家乡人民送上新春祝福。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但王洪波觉得，两个小伙能站上央视春晚舞台不是一蹴而就。10年的过往也证明了梦想的伟大：人不管在多么贫困、多么绝境的地方，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截至2021年，热梦科巴艺术院已经培养了30多名在校大学生，就在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登上央视春晚的前几天，以他们的同班同学为主要演出者的舞台剧《雪山的孩子》还在北京公映，青海地方春晚也有他们同学参演的舞蹈节目……
王洪波在饭店给拉毛东智和关却才让庆功时，他俩谈了很多：是否会考研，将来是否也能参与创作，艺术上的追求，以及对艺术团和科巴未来的展望。
上游新闻记者 贾晨
【免责声明】上游新闻客户端未标有“来源：上游新闻”或“上游新闻LOGO、水印的文字、图片、音频视”等稿件均为转载稿。如转载稿涉及版权等问题，请联系上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