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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重刑犯的生离死别
12-10 14:24:20 来源: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

△看到视频里亲人,李勇再也难以控制自己。

重庆市渝都监狱六监区会议室,正在服刑的李勇面前有台电脑,播着一段视频:他6岁的儿子小乔,在城口老家堂屋里,拿着父亲写的信,一言不发盯了5分钟。

一封千字信,儿子只认得开头,姐姐和自己的名字,以及末尾,落款的“爸爸”两个字。他就只看这一头一尾,看到鼻涕要落下来,吸回去,或者用手擦一擦。

李勇坐得端正,双手掌心朝下,平放在大腿上,轻轻发抖。12月初,重庆大降温,这段视频,是他过冬御寒的储备,孩子们贴着心窝暖。

冬太长了,差不多要30年。2016年,李勇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被害人是他女友、儿子小乔的妈妈。

两段视频

△李勇的家在半山腰,视野很宽。

视频共有两段,一段是李勇在监狱服刑改造的生活,一段来自城口。一周前,第一段视频走了350公里路,去找第二段视频。

城口县是离重庆主城最远的县,万山叠嶂,紧挨着四川和陕西边界。重庆的最东北,入秋就是冬。李勇老家在高楠镇某村,四个兄弟,李勇是老幺。

6点一过天就黑尽了,李勇三哥家的堂屋,昏灯如豆。一方小桌,7、8个亲戚,都盯着笔记本电脑里的李勇,看他在监狱叠被子、写信,视频的背景音乐用的是孙楠的《你快回来》副歌部分。

最先抹泪的是三哥,50岁的男人,哭得呜呜呜的。李勇的儿子小乔就跟着哭,鼻涕眼泪混着一起擦。接下来是二嫂,三嫂,大嫂……看两眼,又跑灶房去哭,躲着监狱来的民警悄悄哭。李勇的女儿小瑜12岁,大部分时间低着头,不想说话,也不想答话,没人看见的时候,飞快抹一下眼睛。

△三哥的孙子还不懂为什么爷爷会看着视频里的人哭了起来

这些画面,就是一周后李勇在监狱里看到的那一段。

李勇太“特殊”了:刑期长,又患有尘肺病;一对儿女未成年,两个孩子同父异母,女儿的母亲、他的前妻远在陕西,儿子的母亲已经遇害,两个孩子分别寄养在李勇二哥三哥家……

悲剧发生后他喝了农药,想死。人走到这一步,心里差不多已经是“死了”,至少这一生的路,算是走完了。他到监狱后,依然这么想。

沈松反复跟他说,没有完。他要指给他看,那里还有路。沈松是六监区副监区长,他从南山背后的茶园,看到一条通往城口高山的路。

△伯娘为小乔擦去泪水鼻涕。

一念成魔

悲剧发生在2016年,也可能隐隐发生在更早的年月。

城口贫困,很多农村青壮年都去陕西挖矿,李勇14岁就下井了,挖金矿、铁矿。下一次井6、7个小时,能挣7、8百块钱。风钻巨大的噪音,伴着铺天扬尘,钱是从耳朵和呼吸道榨出来的,一滴一滴都和着血肉。

34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李勇很喜欢。成年人的世界总有各种复杂的崩塌,女儿一岁多,与母亲分开,抱回李勇哥哥家寄养。几年后,李勇又在外省打工遇到小乔的妈妈,有了小乔。40岁,算老来得子,李勇也喜欢。

另一场崩塌又开始了。

三个嫂子至今说起眼泪都止不住:“各人亲生的娃儿啷个舍得卖哦,我兄弟最听不得这个……”(判决书显示,电子物证检验证实,在案发前,李勇与被害人因感情纠葛及孩子抚养问题矛盾激化。关于被害人欲带走孩子卖掉的情况,除李勇的供述外,没有其他证据印证,法院不能确认。)

嫂子们说,李勇特别疼爱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就是他半条命。儿子再调皮,李勇从来舍不得打,最多轻轻拍两下后背。娃娃也黏他,去镇上买零食,路上不准其他人吃,说是只给爸爸吃。

△大人吃饭去了,小乔就盯着爸爸写的信一直看。

人失控的时候,都是魔。

当时李勇身边还带着小乔,三岁多的孩子,也没能挡住魔。魔鬼横冲直撞撕开了心腑,吞噬了理性、人性和一切人间闸门。他不知道那一刻大脑在想什么,“我觉得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一直到我自己喝农药的时候,儿子在脚边拉住我喊‘爸爸,酒酒有毒,不能喝’,我才醒过来……”

嫂子们现在都仍然不能理解,那种毁灭一切的冲动是如何在这样一个兄弟身上爆发的。大嫂嫁到这家来的时候,李勇才4岁多,“我回娘家探亲,他知道我晚上要回来,下午多早就翻到山梁上等我,等到天黑,乖得很。”

小乔也乖得很。怎么乖?大嫂说,下雨的时候,晾晒的粮食要收,小乔住在三伯家,他一边帮大人收,一边喊“大伯娘家的也还没收,要快点”。天黑了,大伯娘来三伯这边,小乔到处找电筒,大伯娘66岁了,他说支个亮,不要摔倒。

父亲离开的时候,小乔不到4岁,隐隐有了对命运和自身处境的某种直觉。

二嫂说,兄弟是个内向的人,不爱跟人吵啊骂的。她一直带着小瑜,她说小瑜也像爸爸,难过都憋在心里。“她爸去(押送)重庆前,她去见过一面,回来萎(难过)了三天,不说话,悄悄哭,也不想吃东西。”

△小瑜给爸爸写信,伯娘在旁说:“叫他别担心,我们都好”。

找一条路

李勇今年46岁。重庆到城口高楠这条路,350多公里,去录视频那天,沈松走了近8个小时,而李勇要走几十年,每天回家一点点,一尺一寸挪。

11月底,沈松带着李勇的帮教民警张怡源、教育科民警钱红梅专门跑了一趟城口,他要去确认,一直跟李勇说还能走下去的这条路。他们录制了李勇给孩子和亲人们要说的话,带去城口,又录制了一大家人的视频,带回监狱给李勇看。

△沈松帮李勇念信

一年四季心里都下着大雪的人,这对儿女就是他的炭火。

沈松说,李勇刚来的时候,监区查阅了他的相关资料和家庭情况,经过心理评估,他跟其他有“杀亲史”的服刑人员一样,负罪感强,又自卑,情绪极不稳定,有抑郁、自杀倾向。

来监区的第二天,张怡源主动找李勇聊天,他基本上只回答“好”、“对头”,全是词语,没完整句子。再问,就是沉默,或者摇头。

要打开一个人很难。张怡源是三级心理咨询师,他发现一个细节。监狱提供的塑料拖鞋,李勇不穿,只穿自己穿进来的一双破旧凉鞋。被子他也不盖,宁可凉着也不盖。

李勇有洁癖,但他不说,自己闷着。张怡源专门去给李勇拿了新的拖鞋,又找了民警自己没有使用过的新棉被,李勇接下了。

张怡源不在的时候,李勇跟我们说:“我是有洁癖,这个不好给人说,说不出口。莫说用过的东西,别个话里多带几个把子(脏话),我听着都难受得很。你说谁个要是大冬天的,给你抱一床新被子,你心里不得记一辈子?”

他记下了这床被子,还记下了更多。

△李勇在监狱里学会制作手工皮鞋

刚来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得最多的是“一了百了”。张怡源跟他聊,主要都围绕着儿女聊,跟他讲透“所谓一了,根本不能百了”:孩子心上有伤,不能再伤了。

李勇有个侄儿来探监,走的时候,李勇喊他代表自己给孩子们买点文具和衣服带回老家,他说不出来“爸爸在监狱,也关心着你们”,这种话他一说就要流泪。

张怡源和沈松知道了,更明白要怎样给他指条路。几十年太长了,找不到路的人很容易陷进深渊。

沈松想到以后:以后孩子们怎么办?

他把李勇的情况整理好,经过层层努力和争取,他们为李勇的两个孩子申请到了每人每年1500元的贫困补助基金,基金叫“阳光与花儿”,由市法律援助基金会提供,对象是贫困服刑人员子女。

做成了,沈松才跟李勇讲这件事,又跟他讲,拍一段视频鼓励孩子们,监狱民警亲自带去城口。“他很高兴,但又很紧张,他怕万一拍得不好,家人看了会失望。”几分钟的视频,民警给他拍了三天。剪好以后,他自己看自己,看得掉眼泪。

△李勇一开始很紧张,不知道手放在哪里会舒服一些。

12月4日,张怡源把李勇带进会议室的时候,他眼睛看着还没打开的电脑,几分钟后,孩子们才会出现在上面。他就一直看着,等。

他清瘦,平静,坐得笔直,说话也慢,中间夹着柔软的叹息。

眼泪一定会山海而来,所有人都知道,都站得远一些。李勇也知道,他从衣兜里摸出纸巾,一直擦。

小瑜在我们的采访本上,给爸爸写了一封短信:“我会好好听话……好好读书……把弟弟带好,等你出来我会好好孝顺你……”

我们交给李勇,他像小乔看他写的信一样,一两百字,盯了几分钟。然后整齐折好,放进衣兜。“不能陪他们一起长大,这可能就是我们父子三人的命数……”

△女儿的信

在城口,小瑜跟我们说,爸爸是好爸爸。“为什么?”“他脾气好、慈祥,从不打我。”“你能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我爸爸吗?他只有二伯和三伯的电话,麻烦你们告诉他可以在周末我不上学的时候打给我,我有好多话跟他讲(哭)……”“他说的话我都记得,他要我照顾好弟弟,不要跟同学发生争执。”

李勇问了我们,又反复问张怡源和沈松,“我想少给娃儿们打电话,少见面,不打扰他们,这样对他们是不是更好?我记得他们就行了,他们最好不要想起我,这样是不是更好?”

这两年,任何人问小乔记得“妈妈”不?他都一言不发,摇头。问他最喜欢的人,他会说第一是爸爸,第二是姐姐。再问他长大想去哪里,他说重庆,爸爸在那里。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如果能活着出去,娃娃们都是中年人了,都成家了,我给他们带娃儿。我不要他们尽孝,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应该多尽一点责任。”

△“如果能活着出去,娃娃们都成家了,我给他们带娃儿。”

(文中人物除监狱民警外,均为化名)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刘春燕 黄艳春/文 李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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