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莲站在自家的旧屋中。
中青在线消息,李锦莲忍不住发怒了。无罪出狱一周后,他发现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贴在村委会门前,宣告他无罪、消除影响的通告不见了。
村委会的干部说,可能是“最近风雨太大,给吹掉了”,但李锦莲认定,通告就是被人撕掉的。
被杀人的罪名压了20年后,李锦莲把那一纸无罪的通告看得比什么都大。
1998年,李锦莲被认定为用毒奶糖杀死同村两名幼童,次年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案件后来经过了二审,又两次在江西省高院进行再审。二审和第一次再审均在关键情节缺乏证据印证,且审讯过程存在争议的情况下维持一审判决。
今年6月1日,江西省高院第二次再审终以原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原审裁判,改判李锦莲无罪。
老家吉安市遂川县的亲戚给回村的李锦莲办了仪式,鞭炮从村口响到家门口,绵延几公里,还给他挂了大红花。李锦莲也在出狱后的一周里,参加了很多场聚会,把洗冤的过程一遍遍讲给20年未见的亲友听。
但如今,老家的村民依旧议论纷纷,相信和不相信他的人都有。有村民在网络上说,“李锦莲就这么无罪了,那当年那两个孩子不是冤死了吗?”
李锦莲最初被认定为有重大作案嫌疑,是因为吃了毒奶糖死去的两名幼童的母亲,和他有两性关系,案发前不久分手。
一审开庭前,李锦莲当时的律师朱中道和章一鹏十分自信,他们认为此案毫无客观证据,毒糖的来源和放置,“一丁点证据都没有”。唯一的认罪口供,也在之后的律师会见时被李锦莲指为“刑讯逼供”。可整整10年过去后,年逾70岁的朱中道写文章感叹,“我在李锦莲案的代理方面,书写了约70万字的材料,发出一二百封快件和挂号(信),也求助各路菩萨和神仙……”
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李锦莲家在村中遭受了不同于往日的对待——小儿子李平幼时探监时哭诉,称因父母不在被欺负、殴打。李锦莲的母亲则在13年前的一次探监时告诉他,“邻居家在咱被‘抄家’时笑得挺欢”。
案件侦破过程中,李锦莲的妻子也被带走,历经数日审讯,还经受了部分村民的过激行为。当时正值秋收,她央求村民帮忙收割,可当时无人愿与涉嫌杀人的家庭扯上关系。
提审几天后,这个农妇自杀身亡。
母亲最后一次探监是在监狱的“亲情会见”上,两人不吃饭,面对面地哭。老太太说自己的眼睛快哭瞎了,心脏痛得不想活,就为等儿子洗冤。2012年,母亲去世,子女们怕仍在服刑的李锦莲伤心,隐瞒了这一消息。
6月1日宣判无罪这天,江西省高院的一位副院长向李锦莲鞠躬致歉,李锦莲愣住了,“你们是好人,能让过去那些人给我道歉吗?”后来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回村那天,身披红花的李锦莲一度有些开心,但在家门前,看到自家旧屋漏雨、腐烂、即将倾倒,他一时没认出来。
20年前,这栋房子是村里最好的。李锦莲彼时种地、养猪,是村里的能人大户,亲友们称他“勤快且活泛”。同村的孩子辍学打工,或者饿肚子,女儿李春兰是村里第一个读高中的女生,两个弟弟则有吃不完的饼干作零食。
如今这些饼干盒子积满尘土,躺在漏雨的屋顶下。它们早已空空如也。
2011年,最高法指令开启再审,在江西省检察院明确提出案子有瑕疵,称“本案证明李锦莲作案的直接证据就只有他自己的有罪供述”“公安机关在办案方式、方法和相关程序上,存在争议和不当之处”“不排除刑讯逼供”的情况下,江西省高院依旧维持了原判。这让李锦莲几乎崩溃,并拒绝签收裁定书。
李锦莲服刑之初,和狱友说自己是冤枉的,大部分人嘲笑他,并不相信。夜里想起妻子母亲,他痛哭到无法入睡。
出狱后这几天,李锦莲每天还是睡不到一小时,家人比过去更频繁地出现在梦里。6月2日回老家那天,他在妻子和母亲的墓碑前祭奠,不停用头磕向墓碑,几近出血。
李锦莲站在耕地前。
近日视频通话时,他看到小儿子李平消瘦,敏感地想,儿子胃病严重,是因为幼时双亲不在,无人照顾。如今李平在外地工作,想第一时间回家探亲,李锦莲很高兴,却又坚决不允许他请假,让他不要再为自己耽误任何事情。
“在监狱里,(主要)想自由,出来后想得更多了。”李锦莲曾经是要强的人,“总要活得不逊于别人”。他一个人挑200多斤的担子,地里亩产比别人家低都坐不住。可过去20年里,女儿李春兰忙于申诉,没有固定工作,也未能成家,还欠下了几十万元外债。在外地成家的大儿子则至今未敢将自家情况向媳妇家坦白。大儿子结婚时因为穷,只摆了一桌简餐,家里连“囍”字都没贴。
朱中道多年前就说,李锦莲在监狱里服刑,女儿则在外“服刑”,还让李锦莲劝女儿先把婚结了。这些话李锦莲都记得,知道自己把女儿“耽误”了,可探监时还是让女儿“多跑跑”,这是他洗冤唯一的指望。
李春兰说,20年来,她为父申诉的总次数“至少200多次”。无论是北京还是南昌,许多单位的回复都是让她“把材料放下”或者“去别处”。
在亲友的记忆里,20年前的李锦莲家绝非如此无助。李锦莲性子直,脾气火爆,动辄骂人,遇事直来直去,甚至不惧在村里得罪人。如今他瘦了近30斤,一只耳朵几乎失聪,在狱中落下了肠胃炎和胆囊炎,左臂已无法伸直。江西近期受台风影响时降暴雨,暂时收留李锦莲的亲戚却婉言提醒,“不方便长期住下去”。这令李锦莲感到羞愧,虽然亲人并未明确逐客,可儿女和他还是主动收拾行李离开,再去寻找收留他们的家庭。
如今,他感觉自己脑子愈发迟钝,不可控的怒气只在极少数时间按捺不住,伴随着过去20年的委屈彻底爆发。
刚出狱那天,李锦莲回到遂川,直接入住宾馆,拒绝见任何亲戚。最终被说服的他,刚见到亲戚们就破口大骂,“20年了!除了我妈和儿女,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没人管过我啊!”
“我心里难受,不存在原谅、和解。只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恨他们有什么用呢?”李锦莲说。
他嘴上嘟囔着不想再和这些亲戚交往,可这几天下来,他们邀他吃饭、相聚,他还是赴约,和阔别20年的亲友拥抱、哭泣。“他们以后表现好的话,毕竟还是亲戚。”已然直不起腰的李锦莲垂着头讲,“过去不来看我,可能是真觉得我杀了人吧。”
类似的态度让李锦莲无比焦躁,他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身在狱中,他尚有明确发泄的目标,比如在狱中坚称无罪,常年不背行为规范,每年年终填写汇报材料,服刑理由也都是写上“无罪”“冤案”。
可如今恢复自由,李锦莲反倒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做什么能进一步改变处境。他有时会说,自己要尽快追责,讨一个公道,也让这样的错事得到提醒,不再发生。可站在自家那栋长满了青苔,雨水滴到床上,蝙蝠和马蜂做窝的破屋子前,他身上的力气又被抽干,嘟囔着“我就是个流浪汉”,声称自己除了先找个安身立命的家,对未来“没有任何梦想”。结果到目前为止,再审的代理律师都没能和他就国家赔偿和追责,开展任何有实际价值的讨论。
八旬老人章一鹏20年来始终关注此案。几天前,他偶遇20年前参与此案的市法院和检察院的两名退休干部,对方主动谈起李锦莲无罪释放这事,称“过去是‘疑罪从轻’,现在是‘疑罪从无’,所以改判了。总的来说,过去和现在的判决都没错。”
章一鹏没直接反驳,只是装了支架的心脏隐隐作痛,“可以说压根儿没有实证的案子,他们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
类似事情无论儿女还是律师,都不敢和李锦莲说,因为他已足够悲观。
他喜欢回忆20年前自家的强势,旋即又联想到“20年白白浪费了”“被人超过了”。他自己在这期间得到的东西实在乏善可陈:比如习惯了半饥半饱,如今吃得好就会拉肚子;待惯了班房,如今也只有在小房间里才觉得自在。
或许,时间终会发挥作用。比如出狱一周后的饭局上,亲戚已经不再愁眉苦脸地提起冤狱,而是给他倒酒,还唤他打牌,希望他开心点儿。李锦莲则端着一杯酒,喝不下去,因为“20年没喝了,不太习惯”。至于打牌,“早就忘了玩法,都忘了。”
在那场气氛尚可的饭局上,女儿李春兰只扒了两口饭,就开始和律师通话。信号不好,听不清楚,她起身到了门口,最终又站到了雨中。女儿淋雨的一瞬间,李锦莲手中的筷子也停住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屋外的身影,脸上笑容消散,眼中泪光可见。
原标题:无罪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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