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枢每天作画数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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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艺术界正悄然发生一件大事。慢新闻得记录下来。
初夏重庆,惠风依依,草木丛茂,太阳微醺。四川美术学院看上去像好多幅油画。市民漫步校园,手机啪啪啪“捞”这些画。他们不知道,大事在不远处发生。这个时候是上午9点,还很凉爽。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我后来才知道好在哪里。 刘国枢先生准备作画。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中国第二代油画家、川美油画“一代宗师”在歇停两年多后突然重新拿起画笔。 笔不重,但对刘国枢另论,因为再半年,百岁矣。
画坛虽多出耄耋,白寿之年挥毫实不多见。
今年越画越起劲,兴趣越来越高,控制不住。他说这话的时候,快乐地笑起来。他不午休,“有几天从上午一直画到晚上,连续画十多个小时。”在4月一个月就画了好几张。
鲜花盛开。刘老先生说,阳光不强不弱,最好——太强,会晃眼;太弱,色彩难以充分表现。 站立身旁,近距离观览先生兴会淋漓,神行运笔,真乃幸事,重庆艺术界的幸事。今天真是个好天。
刘老兴会淋漓,神行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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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采访前,我阅读了大量相关资料。据称,他刚画就的一幅静物画被拿去展览了。但他不怎么情愿。原因没说。 罗中立、何多苓、程丛林是他的学生。 高小华、张晓刚、王大同也是。这个名单还可以不断列下去,马一平、夏培耀、庞茂琨…… 他们已然大家。川美群星吐耀,有一个被大众忽视的秘密:在他们背后站着一位泰斗。
刘老回忆自己的艺术生涯
解放前,刘国枢已声名鹊起于西南地区,1948年,他因受过正规油画教育而担任了西南美专(川美前身)西画科主任;自川美建校至他退休前三年(1984年),一直担任油画方面的负责人,曾一人承担素描、油画、创作等多门课的教学。刘国枢一生尽瘁于教学,陶冶煦育新辈。他是油画艺术家,更是艺术教育家。68岁(1987年)退休后,继续在多地上课。 他说:“我喜欢教学生。” 罗中立称他是“中国油画界的前辈”。 程丛林说“在先生面前,我永远也是弟子”。 王大同尊他“一代宗师,百世芳名”。张方震的说法与此略近——“川美油画宗师”。 夏培耀用“开路先锋”四字。张声显的说法更直接——“川美油画的带头人”。
罗中立代表作:《父亲》
当年罗中立那幅著名的《父亲》首次刊发在《中国美术》杂志上,编辑部寄给了他两本样书,他自己留了一本,另一本送给了刘国枢。差不多过去40年了,刘国枢还清晰记得,到寝室去找罗中立,只见他的蚊帐斑斑点点,贴满了不干胶,原来蚊帐烂一个孔,罗中立就用不干胶贴住。
《父亲》最开始不是现在这样的,当时也有人接受不了这幅画。刘国枢回忆说,有一天,他带人到罗中立的寝室看画,画作即将收笔,很震撼,“有人提出一个看法,如何体现《父亲》的时代感,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个时代的父亲。”罗中立听进去了,在父亲的耳朵上加画了一支圆珠笔。 这支圆珠笔后来成为人们议论的艺术热点。“父亲”真的需要这支蓝色的笔吗?谁说得清楚。但艺术需要时代。
刘国枢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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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渝满花。茶几上深绿色花瓶的一束花开得正艳,露台上有几盆,红的、绿的、黄的……灿灿烂烂,等着刘老先生来画。 先生儒雅,满头银丝,脸上少有老年斑,可那双手不同了,密密麻麻的斑点,像被时间长久浸泡过。他直挺靠着沙发背,和蔼、佁然。 一点不像99岁的人。 当他拿起画笔,精神焕发,更年轻。画家总有我们常人没有的“功夫”。他坐画凳上好几个小时,画个不停,兴许不少70岁的早腰酸背痛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时,似乎有些吃力,颤悠悠的,我有点紧张,但他坚持不要人扶,不断说“我能行,我能行”。 听力不太好了,用助听器,但思维清晰,谈吐畅顺,记忆力和他的生命力一样旺盛,八九十年前的事好像发生不久。 “为什么喜欢上油画?” “我很喜欢图像的东西,也喜欢自己做点小玩意,不大喜欢参加吵吵闹闹的事,于是慢慢地爱上了艺术……”这是刘国枢曾说过的一段话。
“我在武隆(当时归涪陵管辖)出生长大,父亲是民国第一代中学艺术教师,会油画,小时候见父亲作画,便有了兴趣。”老先生记得,4岁入私塾,开始临摹《芥子园画谱》,再画初级的花鸟画。10岁迁到涪陵城生活,插班到涪陵第三初级小学。那时独喜欢国画课,假期返乡途中,画乌江,画风景,画身边的人物。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在涪陵街头画了巨幅壁画《保卫大武汉》。1938年,他考上了从武昌迁入江津的武昌艺专,师从著名的留法画家唐一禾,开始了油画人生。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刘国枢沿袭著名画家唐一禾“直面现实,关注民众”的写实主义艺术态度和方法,创作了《盲婆》《流浪汉》《穷人》等脍炙人口的画作。写实主义也成为他一生的信条。
有研究表明,罗中立的《父亲》是《盲婆》《流浪汉》的写实延续。 刘国枢特别重视这种延续。他反复强调传统好东西的重要,甚至提出,“科学需要创新,艺术更需要传承,尊重、延续传统好东西。”
这是一种温和保守主义。“对好东西,我们最好保守一点。只要能延续传统好东西,我宁肯保守点。”刘国枢虽然重视现实主义的精神、写实的力量,但他不反对新潮的东西,只是主张不要被新潮带偏了。 改革开放,西方美术新思潮进入中国。对国外那些“花花绿绿”的新技法,比如杜尚的“小便器”,他认为应有清醒的认识,“写实的东西外国人已经看够了,但是我们根本没有看够。他们油画搞了好多年,我们才好多年。”
如果你站在巨幅的《父亲》前,你一定会震惊于父亲那满脸的皱纹;要是你注目程丛林的《1968年x月x日雪》,必然惊诧于无比繁复的细节,他们不是简单的写实,而是大写实,比写实更写实。正是刘国枢的坚持以及写实主义的传承,当年川美77级78级才会名震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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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一刻,保姆给刘国枢一个煮鸡蛋。他一直攥在手里忘了吃。鸡蛋上面有红色的字,看来在超市买的。 半个小时后,先生准备作画。大家都催他先吃蛋。
女儿刘明明先拿了小尺寸的画布,他不干,要一幅大的。 桌上花瓶里插有几枝小花,他又不干了,非要几朵鲜艳的大花。室外露台一大花钵,里面的对对红鲜艳欲滴。
“花钵太重,搬不懂。”“全是一片大红花,也不好。”“那就扯几朵,插在花瓶里。”他已拿好画笔。
调出缤纷的色彩
大家给他搬来画架、画凳,调整好画布高度。他背对露台,向着客厅大门,凝神定气,开始作画。此时,四周一片安静,先前吱吱喳喳的鸟儿也不叫了,外边偶尔传来几声鹅叫。 光线非常柔和。花瓶在他右侧,相距两米。几十种颜料在他身后。调色板也准备好了。 他左手握了一大把笔,大大小小9支,长的、短的、扁的、圆的、硬的、软的。
它们各有用处,有的经过了他的发明改造。
刘国枢作画成竹在胸意到笔随。
噗——噗——,画笔在画布上叫响了两声,算是起了头。 刘老先生侧头看看花瓶,看似随意画出几笔,淡淡的紫色线条,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像这个人或那个人的眉毛。七八条“眉毛”,十几条“眉毛”……突然,有了花瓶和花的大体轮廓。 换成粗的笔,几分钟,大朵大朵的红花冒出来。这时花瓶还只是粗略的、不连贯的线条。 换笔,再换笔,时间久一点,慢慢开出黄色和粉色的小花,一朵接一朵,绰约而多姿。 接着处理花与花之间的色彩衔接,这是非常微妙的部分,像叙事的美妙过渡。老先生的动作顿时慢下来了,甚至很慢,有时陷入思考,有时画了还擦掉。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突然想起现代主义绘画大师塞尚曾说过的一句话,要画成一幅静物画必须工作一百次,画成一幅肖像画则要对人物的姿态改动一百五十次。
走过这段路,像跨过崇山峻岭。这时,画布意象翩翩,每朵花好似要喷发而出。花瓶在桌上的淡淡阴影也“推射”在画布上了。花开在花瓶,但在画布上开得更美,物色虽繁,好花相映,簇蔟成韵。
刘国枢介绍作品的创作构思
整整70分钟过去,画布彻底变了个样,越来越像件艺术品。刘明明来看了看,“大结构出来了,好快!”接下来是处理局部。刘国枢通常采取“整体—局部—整体”三步法,先勾画出物体形和色的大体,然后局部处理,最后整体处理。现在走完了第一步。完全享受的70分钟。刘国枢用笔变幻莫测,全任神行,一会儿快,画笔在空中飞舞;一会儿慢,如刀雕刻般,轻重疾徐,长短宽窄,浑融流丽,——素描大师的神韵。刘国枢早年在江津学习欧洲现实主义,50年代又研究俄国现实主义,深感现实主义的重要。把契斯恰可夫注重的结构的素描体系与之前注重光和明暗分明、交接线清晰的法国素描融合起来。 刘国枢还有绝技,他采用中西合璧画法,用中国画的运笔手法画油画。当年唐一禾就称赞他有独特的笔趣和韵味。
怎么做到这一点?如何让油画的线条笔触富有东方审美意趣?刘国枢改造画笔:一是在扁形刷子中加入中国锥形毛笔,二是把买来的油画笔拆开,缩小宽度,减少厚度,使原本坚硬、粗短、厚实的油画笔变得轻薄、柔软有弹性。大师之作,不仅画出美,还画出妙。
聚精会神画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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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是油画。客厅、书房、墙壁、墙角,有的一排排挂起,有的堆在桌上,还有的立在墙边……客厅右侧墙边立着的三幅静物画,皆为今年新作,不是刘国枢最擅长的人物画。其中一幅裱好了,中间那幅还未收笔,边上一幅尺寸最小,就一朵花。“本来有四幅,一幅被拿去展览了。”他说,没说原因。
刘国枢晃晃悠悠走到画前,解读这三幅画。他的兴致一下也起来了,说话语速加快,手势增多。
刘国枢画的静物作品中间那幅画稍大一些,画了四五天,也是坐在现在这个位置画的。画布上有鲜花、抹布、泡菜坛、红海椒、葱子、胡萝卜、白菜、两条在盘子里的鱼,以及一个勺子和勺子边的一朵小花。这些东西安静地躺着,它们真实得不可思议,鱼好像马上要跃出盘子,而勺子呢,我伸手就可以把它拿起来,白菜像我昨天在菜市场买来的。我看着这幅画,刚才还那么安静躺着的东西,突然轻微晃动起来,类似于塞尚所说的“颤动”。 静物为何动了?刘国枢解释说,画中的物不是平衡的但又是平衡的,试想一个东西一直不平衡,老是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肯定让你很不舒服;如果又一直处于平衡中,一动不动,那也会太呆板。“静物画是矛盾的统一体。” 万物静观皆自得。静物画,画出宁静、细腻、精致的美。这是刘国枢的新世界,他的再一次“色彩人生”。
有何长寿秘诀?刘国枢笑了笑,没有。但心态要好,爱喝咖啡的晏济元曾说过类似的话:长寿无秘诀,只要心态好。 刘国枢生活恬淡,不挑食,不抽烟不喝酒,喜肥肉,晚上一碗面。几年前,他和同是画家的老伴住进老年公寓。
不同时代的刘国枢“我们都上90岁了,对90岁的人来说,要吃得好,吃得少,吃得软和。养老院的饭太硬,伙食适合七八十岁的,不适合我们。”刘国枢说,老伴去世了,他身体垮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最后被迫离开养老院。“回来长了十多斤,现在身体恢复了。” 身体一好,就想画画,一坐数小时,有些天十多个小时,从上午画到晚上,画个不停。
午饭好了,刘国枢手中的笔还收不住,没有什么可以打断他绘画,连时间也不能。
70分钟过去,画布彻底变了个样,越来越像件艺术品。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刘涛 文 李化 图/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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